我:瓜瓜,對不起,我讓妳跟傅崐萁拍照。
瓜:還有握手~~~(牙癢癢)
我:好險不是我去...
瓜:(翻白眼)

文學獎的海報,在我眼裡悲慘地等同於房租。
給許阿碩和洪阿佛,這兩個很有力量的人,
一個現在在雲林種田很賺等著養小孩,
一個現在在知本山上跟師傅學木工還兼打雜。
那一年夏天認識他們,不知道到底是我賺到還是他們賺到。
非常、非常懷念的一個夏天啊~



〈搬〉
一、
     我站在那裡,看著幾近淨空的房子,並沒有特別感慨,好像,事情就該是這麼發展的。

     「我其實,還蠻喜歡這次搬家的耶。」我若有所感地撇頭對小寶說。

     「你這不叫搬家,你這叫拆房子。」下一秒,小寶這麼糾正我。

     我的笑聲很大,飄浮在空氣中,拆房子的畫面嘩啦啦流過腦海,我知道有些東西並不是搬走了就不再存在。

它們順隨拆除的動作一點一滴地被揭開,許多看不見的,看見了,那些過往既有的痕跡,不經提醒幾乎不會想起的。

底被掀開了以後,故事才會赤裸裸。


二、
兩年前,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男生在花蓮七星潭旁邊租了間平房,平房在193縣道的4.5k處,男生於是叫它193。他找了剛辭職的同學來幫忙,連著幾個月,兩個男生經常在海邊撿拾漂流木和石頭,就地取材改造居所。

  那是一個非常炎熱的夏天,,他們趕赴一場海洋解說員的面試,路上因為撿了太多的廢棄家具差點遲到。兩人反正被錄取了,最終也協力合作整理好193

  院子的圍牆被他們打掉了,輕易就看見太平洋。他們在圍牆外用廢棄木板搭建一座涼亭,另一面圍牆則架梯子築起高高的瞭望台。他們放一支高高的桅杆,拉起旗子笑問:「這像不像一艘船?」

 
我和瓜瓜,就在那個非常炎熱的夏天,在解說營認識了他們。我們常到193玩耍,喝點啤酒,或者胡鬧。男生拿起吉他時,我們坐在地上就哼哼唱唱。那時,我們還不認識巷口小雅檳榔攤的小孩子。

     半年後,男生對外申請到幾箱童書,193搖身一變為兒童圖書館,孩子們因此常來193玩,他們總是叫著「葛格」在男生身邊轉著。一年後他搬回老家雲林種田,我們替他把193接下來,持續空間的輪轉。黃昏或飯後,小孩子跑進來,玩起來總是驚天動地。直到房東要將房子收回,直到所有都撤離,我才明白短短兩年,有多少細節被藏起來。

廚房的工作檯由三塊不同顏色的石板拼湊而成,我端起石板,乘接重量,才發現下面是屋外打掉的圍牆,還有不少的小石板,這層層堆疊才有辦法將檯面做到同一個高度。如此耗時費工,想必是他們的傑作。

「其實搬家也不難,只要有辦法把長桌和長椅撤掉,其它就不是問題了吧!」我搬著石板走出廚房,轉頭和客廳的瓜瓜說。

     客廳很小,兩公尺長的桌子,是兩個男生撿拾了九根木麻黃樹幹,綑綁架設而成;一張大三角的桌板,由四塊不同形狀的廢棄木板拼湊起來,大概是因為無中生有的用心,長桌很美,反成了這空間的靈魂。

這也沒什麼,其實這兩個傢伙也不過就是買不起桌子,所以動手做,用自己的力量敲敲打打出一些生存之道,多數的家具和擺設都是廢物利用或隨地取材,浮球切開可以做燈罩、牛奶箱是書櫃、冰箱頂放一個圓鏡就是梳妝台、老舊的電風扇外殼都沒了,只要它還可以轉動就照用……那麼電扇外殼在哪呢?留在外邊的浴室裡,用鐵絲吊起來變成置放衣物的鐵盤。

一步一步,心甘情願地克難。慢慢搭建出想要的,海邊的日子。

     拆除的過程緩慢地拉開了193最初的面紗,我始料未及。兩個大男生的身影仿若眼前,是年輕與貧窮加乘,所創造出來的無限可能。

     兩個女生沒有太多能力搬運木頭,小寶從台北下來幫忙,這個早上,我們拆卸大型的家具。「枕木很重,搬的時候小心一點,別砸了自己的腳。」我對小寶說。客廳的長椅由三根枕木拼起來的,下面仰躺著四塊空心磚。當初不知從哪兒撿來、也不知如何搬運,只想起那年他倆不斷興奮地說著:「是枕木!這是枕木椅!」說話的神情很是驕傲。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枕木是做鐵道用的木頭。

     回房間拆掉用漂流木架設的上鋪床位,門板當床板要卸下容易,但因為床架是用白棉繩綑綁起來的,我們也只能抽出繩頭,一圈一圈地沿著木頭繞行,白棉繩愈來愈長,感覺上,兩個男生的辛苦似乎也隨著繩子的脫出而解散了。回歸到單純的幾根木頭、棉繩和廢棄門板,沒有人知道它們曾經合作過一張床。

     我們不停地搬著木頭、空心磚、石板,院落堆滿了這些東西,小寶說這是他搬過最奇怪的一次家。

     這不是單純的搬家,我們接續朋友的手,遷徙移轉。儘管拆卸這個動作包含著一去無回的不再,但我會記住這個謙虛又自然的地方,心的力量伴隨著路的遠長,珍惜擁有本身就是一種天長地久。

     客廳最後只剩下一張玻璃桌,那應該是193最不堅固的東西了。它不過就是一片略有厚度的玻璃,下面墊著一個切割過的木箱,組合起來便是一張桌子。我皺眉看著瓜瓜;「這也要拆嗎?」瓜瓜盯著它沉默了一下,說:「留著好了。」

     我繞著玻璃桌在空蕩蕩的客廳走著,許多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物件都不在了,但某些想像綜合遺落的記憶,逕自在腦中拼湊出一個迴望的姿勢:兩個二十出頭的男生為什麼來到這裡、涼亭怎麼搭比較穩、牆壁和地板要畫些什麼、夏天要勤架黑網、院外的雜草要除、什麼時候才能有洗衣機、破敗的小倉庫要趕快整理……而我們,又何以要從台北和高雄搬遷過來?我打電話給他們,對手機叫囂:「喂你們當初也太費工了吧,很難拆耶!」聽男生在那端大笑。


三、
我和瓜瓜的兩部機車無法拖運全部,只好到七星潭風景區,和賣冰淇淋的小杜借貨車,小杜爽朗地答應:「那是部爛車喔,妳要小心點開。」

坐上橘色小貨車的駕駛座,才發現離合器又緊又深,沒開手排車已經半年了,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沿著七星潭海灣開回193,小寶幫我把枕木和長桌都搬上來,後車廂沉甸甸地,在心底鼓勵自己,如果沒蓋過房子的他們都能創造出這裡,那麼我就能把這些東西安全地運往下一個處所。

     倒車時熄火了兩次,趴在方向盤上沮喪之餘,驀地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湧上:我多麼高興自己能參與其中,多麼慶幸我們還有年輕而勇於嘗試的無畏。像撿了組裝、組裝了又拆的漂流木。這是大海帶給我們的寶物,海潮日夜淘選篩洗,它教導我們,讓該留的留,該走的走。只要捲覆的力量還在,每天都得以再造新世界。

     來回載了兩趟,漸漸找到一種自信,在無所倚賴的時候才慢慢成形。我們在上貨和卸貨間氣喘吁吁,緩慢地觸摸到一種真實,關於那個看不見的自己。

     貨車還給小杜,他請我們吃冰淇淋,我們站在七星潭前看黃昏的山海,有戰鬥機從身後的空軍基地起飛。

最後一次返回193,用抹布擦掉水泥牆上粉筆寫的白字,那是某天下午瓜瓜一時興起抄寫的英文歌詞〝Hold your own/Know your name/And go your own way.〞瞥眼看見小孩子留在牆上的簽名……我跑去巷口的小雅檳榔攤:「要不要看我們搬家完的樣子?」兩個小孩大叫「要要要──!」沿街跑向193,我和小寶跟在後面,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前,就聽見小孩子「哇──」了好大一聲。笑著加快腳步,聽他們又輪番「哇──」了幾聲,想像他們在廚房和房門口跑前跑後地驚呼,而今193只剩下完整的彩繪牆和地板,那是男生用壓克力畫的海,有鷗、雲和太陽,海底有水草、海龜、和深藍色的鯨魚尾巴。

     我從廚房裡拿出抹布:「把你們的簽名擦掉吧!」「妳擦就好了。」「不要,我們一起擦。」枕木長椅已經搬走,簽名太高,小孩子很聰明,不知從哪撿來一支竿子,把抹布擱置在上面,一邊遊戲一邊擦拭著曾經。

     這裡,很多時候就是因為沒有現成的器具,才會有這麼多順勢而為的必然。


四、
     新家是花蓮市區一棟兩層樓的老國宅,小寶蹲在新的客廳鋸木頭,重新做了許多架子和桌子。一點一點,緩慢地切開木心,遇見人與自然的衝突和相愛。撫觸海浪與土地的紋路,它們曾經是森林。陽光和風讓它們顯得蒼老,卻有巨大的安靜傳遞到手心裡,發熱。看著小寶花一個下午做好的石板桌,想著社會所賜予的便利和舒適,是不是把我們變笨了?

     洗衣機尚未修好以前,就用肥皂和洗衣板;冰箱還沒買,只能勤於採購當天食材並且吃完。不嫌麻煩,所以能享受生存。晚間趕著倒垃圾,鄰居的媽媽們匯集在巷口聊天,我看著街上水果攤、商店和五金行,明白我們已回返便捷的生活圈。我想起堆放在新家那些鏽蝕的鐵線、鋸子、油漆、量尺、花布、漁網、浮球、石頭……恍惚像經歷了一場長長的旅行。生活如周而復始的海浪,不刻意維持什麼,自然而然,持續著灘上的拆除與重建。我站在那裡,看著沿街明晃晃的路燈,偷偷把土地的溫度和小人物的生命力也搬進身體裡,不論到哪裡都能認真過日子,就在這個街角,在垃圾車尚未來臨以前。



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