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自己走過南湖大山數次,一切已該理所當然。可每一次在雲杉林中仰望、在鐵杉林蔓生的大樹根間攀爬、喘氣走上審馬陣草原、攀過圓柏勝地五岩峰,還是會被一樣的風景所震懾。足跡覆足跡,隊友換了,變與不變還是自己,你看見藏在體內的森林,一層深似一層。
一、
天色暗了下來,一顆白月亮掛在松林頂端,我們負重往上走,喘著氣,影子倒映在松坡上,鼻尖有淡淡的松香。陽走得慢,不太適應大背包的重量,她落在後頭。走一走我會停下來等待,白月高高,光輝遍灑,天空的顏色隨日暮西沉愈來愈深,從藍灰到藍靛,直到我們掏出頭燈,走上松風嶺。領頭的飽擔心夜路可能迷途,走得急了,無人再有閒情欣賞月夜,陽駝著背包,舉步維艱,搖搖晃晃,時不時停下來,我們為她加油打氣,她卻一句話也接不上。但緊跟在她身後的瑩會幫忙應聲,我看瑩走得也累,詢問要不要換人壓隊,他搖頭,堅持守著陽走下去。
咕也停下來,貼心地問要不要乾脆坐下來休息?陽搖搖頭,她的腳步有點踉蹌甚至歪斜,不知為何卻並不讓人擔憂。她的眼神很明確,意志力堅定,儘管面色蒼白,但毫不妥協,就快到多加屯山屋了,她不想暫停,她可以走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嘗試五天以上的高山行程──南湖大山。上山前她和咕特別對南湖山區的生態、地質和歷史做功課,抱著朝聖的心情前來,面對預期中疲勞沉重的身體,她並不吭聲。
看不到他們了,每個人都沒入一片黑暗裡,我們時時以聲音相應,確認彼此不遠的距離。我確定陽在前進,如烏龜般駝著殼爬行,感覺痛苦的同時,其實也是往自己的內裡走去。她在與自己作戰,其緩慢和堅持令人心折,也因為她的緩慢堅持,我於是有更多的時間去等待與觀察,松風嶺的月夜。
這些人,是那麼努力地想貼近自然,為了這樣的想望努力驅策身體,鍛鍊被馴化的自己。之於不常登山的人,來南湖大山何其不易,但他們要來,在不熟悉的沉重疲憊裡摸索新的可能性,面對自身的匱乏,用毅力去填補,反覆學習呼吸與走路,創造新的韻律。那是一股向山的渴望、一群不離不棄的友伴,最虛弱的人是用最堅韌的意念帶自己走到。
「到了!那棵松樹、松樹後面就是了!」我回頭大喊。咕和瑩不約而同重述一遍給陽聽。陽沒作聲,但我知道她一定收到了,而且我能想像,她靜默地點了點頭,咬牙舉腳向前。
二、
入夜冷冽,高海拔的空氣稀薄,以為大家會鑽進睡袋裡,誰想到全都賴在山屋外的石板臺階上!
尚未滿月,但月夜明亮,可以清楚看到南湖圈谷的景致,有杜鵑與圓柏的暗影,谷地皎潔到約略可辨識植物與路徑。儘管星星不多,咕仍是拿出星盤,興致勃勃地張望星空。其餘幾個人則什麼也不做,脖子躲在領巾裡,手縮在口袋裡磨蹭,坐在石板臺階上閒聊。
「真的會出現水鹿嗎?」陽問。她晶亮的眼裡藏有遇見野生動物的小小渴望。
「嗯,牠們幾乎每晚都會來報到。」我說。人類活動頻繁招來了水鹿,牠們已習慣夜間來此尋覓人類尿液裡的鹽分。
「真的?好!」陽說。她坐在那裡,傻傻的等。
我笑看她一眼,那無關獵奇,是一種孩子般的純真企盼。好不容易走到圈谷,她神采奕奕,拉著瑩在外邊瞎耗,明明冷得要死,還是堅守岡位只為等水鹿光臨。
飽靜靜靠坐著,瑩兩手插口袋面朝大山站著,陽不時跳走溫暖身子骨……咕與我們說她有便意了,我們鼓勵她一人去如廁,剛走不遠,這頭的人們便聽見一聲鹿鳴,在靜夜裡特別響亮。
「嗯,她好像嚇到鹿了。」飽說。
「真的?在哪裡、哪裡有鹿?」陽轉過身,漫無頭緒地張望著咕前去的方向,「那就是水鹿的叫聲嗎……我沒聽清楚,可能再來一次嗎?」
陽傻傻地坐守圈谷,但直到入睡前,她都沒有等到水鹿。
黎明的天空,是深深的澄澈極了的藍,包藏遠古的秘密。我們坐守這裡,等日出照大山,我不再是獨自一人,身旁有新的夥伴,在臺階上或坐或站,冷冽的時刻有暖烘烘的熱茶陪伴。
當晨光一點一點罩入南湖主峰的山頂,天空出現粉紅色的海,破曉是一種安靜的美,安靜到讓你忘記一切。他們沉默而熱烈的表情和日出一樣動人,不管換幾種姿勢,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我指著西側溪谷的方向說,那裡可以看見黃金聖稜線,朝陽會把主峰放大投影到聖稜線上,成排山頭的頂端會出現一條金色的彩帶,仔細看,大霸與小霸(尖山)還會發光喔。
瑩默然走去,翻上箭竹草坡,咕跟著,陽尾隨,飽也一起去了。
遠遠地,我在這頭,喝一口熱茶,蒸氣衝向自己的臉,他們的身影在小徑間穿行,愈來愈小,最後消失不見。「南湖爸爸,早安!」我看著大山低語。獨自在圈谷散步,時不時蹲下來,雪山翻白草葉邊的白毛好美,玉山毛蓮菜葉尖有一滴晶瑩的露珠。天冷了,阿里山龍膽的花都躲起來,收束成一把把小小紫紅色的傘。尼泊爾籟簫果然非常努力,度冬葉長得厚實,細密的絨毛就像是暖暖的被子……
偉岸的南湖真的像爸爸,我感覺到祂的胸膛祂的氣息,蹲在這裡靜默不動。他們仍在遠方凝望山谷,天地同時照看所有,我們就這麼看來看去,許久,都沒有任何人感到厭倦。
三、
回程多為下坡,經過鐵杉巨木林,咕停在一棵樹之前,那是一棵很細的樹幹,樹幹上有粗藤纏繞,一直纏上樹冠叢。
陽忽然想起了什麼:「欸,聽過一首客家山歌叫〈入山〉嗎?雷光夏翻唱過。」不等我們回答,她細細讀起了詞:
入山看到 藤纏樹
出山看到 樹纏藤
藤生樹死 纏到死
樹生藤死 死也纏
「歌詞聽起來不太好……」我皺眉。
「但歌很好聽呢。」陽說。然後她哼起了旋律。
我們是,一路哼著歌下坡的。登山杖扣打石頭,不時可見地上鬼都郵和單花鹿蹄草的青綠小葉,風聲隱隱,偶有鳥鳴。飽和瑩兩個男人早飆走得不見人影。
三個女人在鐵杉巨木的盤根錯節間上上下下,偶爾手腳並用,直降至最陡的一段,就會遇見這片難得的雲杉林,走過這片森林,山莊就近在咫尺了。
年輕時走過皆不經心,我只記得陡上和陡下,汗水淋漓和黏濕的觸感,眼裡只有下一個目標,想著路還有多遠,根本不在意身邊有什麼。多少年之後,我才真正認識這片杉林,晴日生機蓬勃,雨日則朦朧如詩。每一棵樹都如此粗壯挺拔,十之八九都有攀緣性灌木繞旋樹幹,一圈又一圈直纏到樹頂。樹頂,不是我們可以輕鬆看見的,你把頭往後仰一百八十度,還是看不清楚,因為這裡的生命太久遠、太高大了。午後有霧,綠意繚繞,迷幻如詩。
「妳看!」白霧裡,我順手指向一棵巨大的雲杉。
樹幹的鱗片斑駁,粗長的大枝掛繡球攀附其間,我真喜歡他們共同生長的模樣。那比一棵雲杉本身還要來得更美麗、更有生命力的。
「咦,他們好像纏得很開心……」陽說。
我不由得一愣。纏得很開心?陽感受到了?生命與生命交纏扣緊,卻又彈性地給予彼此空間,讓對方更有能量。
任何人,都會被山的和諧所打動吧。
不論誰倚仗誰、攀附誰;不論是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萬事萬物,都該是相互依存、共生共榮的。會纏到死大概是因為智慧不夠,而我多麼希望──我們就像這片森林。
就快回到低海拔。最後一段路,五個人不約而同,與前後隊友保持一段距離,前後看似沒有人,卻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我們就這麼走著,假裝只有自己一個人,摸索出一段舒服的距離與位置,無須言語,我們都能在自然裡獨處。一直記得那樣舒緩自在、綿密深長的節奏,致使壓隊的我就算看不見陽,卻一點也不擔心。
一個人走在後頭,停步時總會看到大樹。從前諸多豐盛的小世界就這樣路過了無聲,而現在,就算帶隊也能開展出舒適的節奏,停步,就聽見心底的嘆息。不知不覺,內心多餘的重量就逸散了。
走一走,不小心看到陽的背影我會停步,故意在原地逗留,看山、看雲、看路邊的花草,直到她又走遠消失,再哼著歌向前。
隊伍拉長,保持一定距離,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山裡走著,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卻又相互依存,靜好平衡,和山一樣。
「只要找到自己的步調爬山,很難不喜歡山吧……」陽這麼說。
我珍惜這句話,適性生長在現代社會是一件難事,在大自然這道理卻俯拾皆是。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才找到自己的步調。
走到登山口,瑩拿出酒杯,將地圖變成地墊,大家掏出最後一點預備糧,我從背包旁拉出一枝高山芒、陽拾起兩把松針,通通放在上頭,正對著登山口,閉目合掌,源源不絕的謙卑與感謝,無法控制地一直跑出來。
內心脹滿平靜與珍惜。謝謝,我輕聲說。
謝謝所有交纏緊扣的生命,謝謝彼此的滋養與妥協,謝謝暗夜讓我們看見微光,謝謝朝陽帶給我們信心與希望。謝謝,南湖爸爸。
【註】
此文刊出後,適逢瑩陽離婚,我罕見地不想重看文章,也不喜歡這篇文章。並且發現別人和自己有一樣的狀況。
我們不願面對過去曾確認過的美好,因一己好惡否定過去,轉身逃離。
好奇妙啊,人因逃避真實而改變故事的價值,這對自己、對他人並不公平。
南湖爸爸果然威力無限,持續給予功課(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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