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太想說話。

外頭施工的聲響很大,三不五時匡啷匡啷地,確實對推拿的專注和安靜造成干擾,每次聲響大作瞬間,我就會順勢被帶走。

但我總會記得回來。

奇異地,無論外頭世界如何翻天覆地,內裡總有一股靜定感。

我閉著眼睛,連結上一個畫面,那是在台北的最鬧區,一群人在室內靜坐,外頭五花八門乒鈴乓啷地,全世界都在追逐比較,室內靜坐的人卻紋風不動。

簡直就像在打禪似的。

「這是一場修行。」我說。
「很難安靜哪……」推拿師在我來前便提醒過施工狀況。
「不,我覺得更安靜。」我說。

內裡有一個圓點,如石頭一般存在著,隱隱發光。

真的,非常安靜。幾乎到了寂靜的程度。

施工聲響於我完全不造成干擾,反而有,加分的作用。

「好險現在推的是妳,其他人可能無法像妳這樣……」推拿師悶笑。
我沒回應,那也只是,這當下我的狀態剛好如此而已。

我甚至希望施工聲響可以繼續,我才能反覆感覺體內那股安靜,真的可以堅定不移。

近來按肩頸總是推出疲累,按背,卻是鼻酸。

我的背,好久沒讓我有想哭的感覺了。

我趴在那裡,發現背有好多好多結點,卡拉卡拉,隨著推拿師的摸索與按壓,我的眼睛愈睜愈大:怎麼會有那麼多結點!

「好多喔……」我忍不住說。
「嗯,很糾結。」推拿師說。

我很在意背部這麼多糾結,推拿師卻覺得很好。
過去怎麼都沒出現過的呢?

「我的背,有進步嗎?」朦朧間我突然好想這樣問,卻不敢問出口。
「過去就像一塊水泥板,我只能對一塊水泥板作推拿,現在它碎了,一小塊一小塊硬硬的……妳的背,有進步啊!」推拿師輕聲說。

他針對糾結部位一個一個按,按到一半,我莫名感到鼻酸。
那不是因為感動的關係。
這鼻酸似曾相識,很久以前遇到過,是來路不明的鼻酸。

我不知道我為何鼻酸。

閉著眼我在黑暗裡,摸索著鼻酸的源頭。

身體裡記憶著好多東西,好多我不記得的東西、想不起來的東西。
那是什麼?我為何想哭?

我不認識這個鼻酸,卻有點珍惜。
我愛我的矛盾,一如我愛我身體的記憶,她記得我丟棄或遺失的東西。
我不強求自己一定要想起來,儘任由自己微微鼻酸。我知道我想找回來。

嗨,好久不見,鼻酸。

「是責任吧!」推拿師說。
我下意識否認。有嗎?責任?哈,誰沒有責任?

「責任有很多種啊,把事情做完美是責任、把考試考好是責任、當乖小孩也是責任……」
呃,我沒想過那是責任,我把它當責任了嗎?!

那可能是從小就開始的。
喔,那我的責任真有夠多的!

「妳背太多東西了。」結束後推拿師看著我,說。

我盯著推拿師,驀地想起黎明的夢境──我獨自上山,半路將背包裡的東西盡數攤開,發現多餘的裝備有點多,我努力重新打包,卻延誤了出發時間,我一直把東西往塑膠袋裡塞,整理出好大一包(五顏六色的)衣物,想著這多餘的重量都留在山屋裡吧,還有路要趕,天就快黑了,我檢查頭燈,頭燈卻一亮不亮的……

清晨醒來,我記下這個夢。
「背太多東西了。」筆記裡寫下這句話,與推拿師所說不謀而合。

這一切也太巧了!

騎車回家路上,我想像著自己開始掏出陳年的東西,從背上。這個不用、那個不需要,都拿出來吧,不要再背了……

如夢的教導,重新打包,過時的東西都丟出來吧。

風輕拂過我的臉。
親愛的背,妳感覺輕一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