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有一股威嚴,
那股威嚴來自某種復刻的權力,
小時候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道,爸爸今天如果不在家,我會非常開心。
開心不是因為不愛爸爸,開心是因為自由。
有時我會為了這開心而感到愧疚,
但我無法控制自己期待爸爸去上班。
爸爸不在家=自由。
只要爸爸回家,我就會非常緊張,
我盡其所能做到父親所要求,他不苟言笑,
我以為,必須達到要求才可能被愛,
舉凡環境整潔或乖乖的,我盡力做到。
但我做得再好,也無法卸下緊張。
自小我就非常怕父親,
父親生起氣來,二話不說就下手,
他下手很重,而且毫無預警,
他不拿任何體罰的器具,通常是巴掌直接落下。
他的手印留在臂上肩上背上,火辣火辣,
我和妹妹會戲稱:又中鐵砂掌。
他不講道理,就像我阿公也未跟他講過道理,
我知道,他不是沒有愛,不是不想當一個好爸爸,
只是不懂得如何展現愛,因為他沒有這麼被愛過。
在他面前,我始終感到緊張與疏離。
於是乎,直到現在,
若看到親暱的父女關係,我會在心底偷偷羨慕。
成年以後,我有個難關──
只要一被父親罵,眼淚就會掉下來。
那眼淚是即刻、迅速,連我都來不及反應和控制的。
我很想改變這個機制,卻找不到任何辦法,
弟弟妹妹都覺得我誇張,何必對父親的言語這麼認真,
我也覺得很丟臉,但我怎麼想停也停不下來,
只要被爸爸針對開罵,眼淚就無聲無息落下,
擋也擋不住,簡直就像被寫好的程式碼似地。
我對我的眼淚沒有辦法,我想她是在提醒我,
一種深沉的,不被理解的哀傷。
我是太過敏感的孩子,
以至於到現在身體仍然記憶著這些。
我知道,他打我罵我是為了我好,
奇怪的是,知道歸知道,卻無論我多想相信他,
始終感覺不到”好”在哪裡。
長大以後,我翅膀硬了,他老了,
我向他反應我感受不到父愛,意見不合時跟他講道理,
換來他的惱羞成怒,我的沮喪挫敗。
他老了,身體大不如前了,退休後他只為自己而活,
常常不小心忘了大局,被母親碎念。
他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我多希望自己能肯定他多一點,
但我依舊常常對他發怒。
通常怒氣上來得也非常快,和掉眼淚的程式碼一般準確無誤。
我遍尋不到出口,才意識到自始至終,
我從未打從心底接納父親真實的樣子。
小時候,我逃避他;
長大後,我意圖改變他。
我不相信我的父親是這樣,我不接受。
回娘家的過年,被喝了酒的父親罵了,
眼淚再度毫無預警地襲上,我狼狽萬分逃離現場,
留下一桌準備歡聚團圓的家人,
才忽悠意識到
我多麼想愛這個人,卻無法愛他。
怎麼這樣?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很想冷靜下來,眼淚卻又凶又狠,
如一百條斷線的珍珠項鍊。
「妳怎麼就是過不去呢?」妹妹說。
她費盡心思逗我笑,我就邊笑邊哭。
努力調整再調整,還是無法下樓吃飯。
「放了他吧!」先生這麼跟我說。
「也放過妳自己。」我聽見自己說。
爸,謝謝你生下我,我尊重你。
爸,我可以不用愛你嗎?卻為不愛你而傷心難過。
我接受自己的痛苦軟弱,就像接受你的痛苦軟弱──
然後我忽然懂了 一點點你,
我就放過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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