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自她意識到女人的身體有孕育的能量開始,她便學會了恐懼。她不知她怎麼學會的,不由自主、自然而然,不知為何尾隨而來的恐懼。年輕的她專注於惶恐和逃避,未曾仔細思量何以身體擁有這能量。


一、孕

    她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畫面:獨自一人坐在火車站候車室內,人們熙熙攘攘一如以往,但她幾乎要被自己的恐懼淹沒──月事遲了,半個月來她無時不刻在心底默禱,懇求鮮血的降臨,忽然很想念體內一股熱流自體內滑出的感覺,即使過去她習慣刻意忽略這一刻甚且感到噁心……一再回顧生活哪裡有所缺漏,避孕措施都比照辦理,為什麼還不來?面對懷孕的可能,她顯得蒼白虛弱,恐懼的影子深深籠罩,她無力抵擋。

    是的她無法想像,尚未結婚又出國在即,計畫旅居長達半年,她怎麼可以懷孕?她無法想像如果懷孕是她必須承受的,她一點也不打算生小孩,懷孕只有拿取孩子的選擇,而這選擇令她崩潰。

    那樣的恐懼在走進婦產科診所後,稍稍平復了一些。醫師看著超音波說:「子宮裡沒有東西。」醫師開了催經藥給她,說:「妳再觀察一下,等等看。」但他無法安心,不放棄一絲一毫的可能性:「請問要到什麼時後才能完全確定?我不想出國後才發現懷孕,我一點也不想在國外就醫,我一點也不敢想像……」她精神耗弱,而且快要語無倫次,醫師安撫她:「先吃藥看看,月事遲到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壓力、心理因素或其他,妳不要這麼緊張。」

    是啊,什麼都還沒發生。她是怎麼了呢?像有什麼追著她跑一樣。

    她走出診間,陽光刺眼,背起包包回家,一邊打包一邊等待,一有感覺就跑廁所檢查,煎熬難當,時間怎麼走得那麼慢,十分鐘像十年一樣漫長……出發到火車站前,她在室友面前痛哭失聲,那些恐懼那些懷疑那些想像如海浪一般襲捲而來,她要等到什麼時候?她怎麼知道命運會對她宣判什麼?如果催經藥一點效果也沒有呢?

    室友安靜地陪伴,她用眼淚刷洗自己,那樣的恐懼深深地紮入了身體裡,她已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又是胡思亂想了。眼淚流了很久,世界斑駁剝落著,她惶恐地在模糊的影像裡看到,身為一個女人,對擁有生育能量的驚懼,深切地、痛苦地。她根本不敢理解,一如她的社會、她的家庭也不會輕易苟同一般。她如行屍走肉般到了火車站,面無表情地坐在候車室內,對面有小孩在玩鬧,媽媽哄著要孩子乖一點。她看著媽媽與孩子,心想如果真的懷孕了,以後就要像這樣了嗎……孩子跑來跑去的身影很可愛,她哀淒地看著那小小的身影,心裡不斷吶喊著不要。

    火車要開了,她找到坐位,坐在那裡持續怔忡,突然間身體又有感覺,她即刻站起來,尋找廁所。「來了嗎?」只是廁所的紅色門孔顯示有人使用中……她旋即走向下一個車廂,一邊想著:「會不會又是一場空?」卻發現廁所依舊使用中,她繼續走到下一個車廂,廁所依舊使用中,如同一場荒謬劇般,使用中、使用中、使用中……於是她在一個車廂接一個車廂間走著,車聲人聲都只是背景,每過一節車廂就像過一關人生──廁所總有人在使用。火車很長,像走不完似地,而她多渴望看見體內流出來的證明,那溼熱沾黏的觸感、那股腥臊的氣味,那曾經理所當然現在卻遠在天邊的物事,她從未如此渴望經驗它、承接它,甚至想膜拜它。

    但沒有地方讓她檢查,那個她伏倒祈求的答案是否會出現……移動的距離讓鬧哄哄的腦袋逐漸安靜下來,直到她走到一間門孔顯示為綠色的廁所前,站定,她忽然有些怔忡,廁所裡頭是空的,可以揭曉了?她又開始惶惶然不安起來,深呼吸一口氣,推門走入。

    看見暗紅色血跡的一瞬,原本週遭亂哄哄的一片,突然都瞬間關閉,像有一扇旋轉大門輕輕拉闔上,把一切隔絕在外,只剩下她與經血,靜寂無聲。

    什麼都沒有發生,全部都是想像出來的。




二、亡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聽聞班上一位女同學懷孕了的消息,女同學本人跟她說的,她還記得那位女同學的面容,皮膚白皙、短髮、笑起來單純帶點傻氣,是談戀愛很專情的那種女子。女同學跟她說懷孕時,笑得牽強,她覺得她面色蒼白,感覺到女同學故作輕鬆,她也跟著故作輕鬆:「是喔?」,她不知道她應該回應什麼,女同學說放心已經沒有了喔,是班導師陪她去的。「老師很好,連手術費也幫忙出。」女同學繼續笑,那眼睛彎彎的閃著虛弱的純真,她看著女同學,腦袋當機了,她不知道她能說什麼,她根本不知道她可以怎麼樣。

    她不太去回想這件事,直到二十一歲,她至親的學妹來敲她宿舍的門,兩人坐在床上低低絮語,沒法說很久,因為她一樣不知該怎麼回應。「妳後天能陪我去嗎?」學妹問她。她成了當年班導師那個角色,陪伴與見證的那一個。她感覺有重責大任降臨到她身上,她知道此刻學妹極其需支持與力量,她好想多給一點,深深的無力感卻掐著她,再怎麼給也無法使學妹的身體不受傷,再怎麼給也要面臨失去,愛的失去、身體的失去,沒有完好如初這件事,她感覺她們站在黑暗的深淵邊緣,她攙著學妹,唯恐學妹一跨出腳就會掉下去。

    學妹唯一的堅持是讓她自主決定一切,經濟能力有限只能將就找一間地下的處理。她一直記得那間診所的曖昧的陰暗,以及手術台的簡陋,她不敢相信這樣可以動手術。她記得學妹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安靜,她只覺得空洞,一張木然的臉毫無表情,她不想有感覺,她自動關閉掉全部感覺,好得以堅定地陪伴下去。她跟著走進診間,站在手術台旁邊,看著醫師打麻醉,拿一根閃著銀光的棒子伸進學妹的身體裡,刮著、挖著、刨著……她必須關掉,關掉所有的知覺,才能繼續站在那裡。學妹看來相當冷靜且堅強,嘴上只是喃喃:「好了嗎?」

    第一次她意識到,什麼叫別無選擇。

    她記得診間裡的那句話:「是雙胞胎……真的不要嗎?」醫師問。「不管是什麼,都請盡快處理,拜託。」學妹的口吻無比冷靜,她卻聽見背後無聲的吶喊。

    走出診間,陽光燦爛且車水馬龍,她騎機車載學妹回學校,覺得世界荒謬無比,這樣結束了嗎?誰知道學妹的身體發生了什麼事?誰知道方才她們一起經歷了什麼?那些驚滔駭浪如此無影無形,幾乎淹滅所有,她決定忘記那間診所。

    「已經沒有愛了。」學妹下車後,輕聲跟她說。請她放心別跟著,她就這麼看著學妹拖著虛弱的步伐走進門。

    過後幾年,知曉二姊也經歷了一樣的事情。之於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她感到深刻的絕望。




三、性

    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有性行為,無論進度為何、無論男人是否進入她的身體、無論有沒有戴套,結束後她一定要吃事後藥才安心。

    她知道她病了,卻難以抵擋深不可測的恐懼,如海潮滅頂,只能拖著自己去藥局,朝藥師開口一刻她總感到可恥。可是,別的藥效沒那麼強,一定要事後藥才行。

    一次吃了之後便趕往一場喜宴,她踩著跟鞋快步走在街頭,身體傳來一陣陣酸痛,讓人手腳發軟。腹部像懷著鉛錘一樣拉得她沉沉下墜,她告訴自己不礙事,卻在喜宴上舉杯慶賀時忍不住皺眉,內裡,酸得讓她發顫,她努力站穩,臉上擠出笑容,說恭喜。台上新人高舉雙手合握一把塑膠刀作勢要切下那座白色的蛋糕塔,他們笑得燦爛。她想,這世上有多少笑容是真的?

    女人的身體如花,會結果,她們有一條神奇的通道。但沒人告訴她或她或她如何護花、如何愛惜這朵花、如何與這超能力共榮共存。花不能隨便開,開花要付出代價,結果還得按程序走,步入禮堂是唯一法則。若未照規矩來──要麼拿掉,要麼補辦手續生下來,人們說,這叫先上車後補票。

    「結婚生子。」她喃喃自語這四個字,想起她的母親,為這四個字付出一生。她想著,有多少女人,是帶著清晰自主的意識甘願為這四個字付出一生的呢?

    與其說她恐懼孕育,不如說她尚未準備好承接生命。出於對生命的愛、的疼惜,在花開尚未結果之前,便由恐懼出馬接管一切,這是一種保護機制──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接受一個新生命自自己的體內消逝。

    於是她發現她的恐懼不是她的,至少不是她本來就有的。那是自古以來人類社會約制好的隱形設定,積累出女性長年深切的恐懼。

    她是如此尊重每一個生命的誕生。然而在此之前,她已望見多少女人在這巨大的箝制中被勒緊脖子,帶著傷口,保持憂傷與沉默,包含她自己。


四、生

    她是被寶寶們「救」回來的。

    數年後,幾個朋友不約而同在不同時期選擇了居家生產,不約而同都找了她陪產兼紀錄。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如何撕裂了身體去生、去結果,又哭又喊在所不惜。而每一個自那神祕通道產出來的孩子,既濡濕又脆弱,緊閉雙眼揮舞著拳頭,展現生命的神蹟。

    響亮的啼哭聲,總提醒她世界的光亮所在。




    不是每次產程都順利,不乏流產,但一次又一次,她見證女人身體的神聖與奧秘。她還看見了更多,穿越自古以來女性集體潛意識的恐懼,她驚見時光長河中堅忍不拔的意志與無所不包的愛,集體共振的溫柔之力,如生生不息的大地。她想起她的母親,想起她母親的母親。而後有她誕生。

        第一次,她為身為女人感到自信光采,而不再覺得這身體麻煩。

    於是當她再一次在火車站等車,候車室中看見近處有孩子在媽媽身旁轉著,她不由得笑了。她欣賞這母子的日常同時也欣賞著自己,她沒有忘記,她與陰影共存,也與光明並行。曾幾何時,她不怕了,而且,冀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