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翻覆
燈號是綠色的,我一直記得。白色的字眼很清晰,告訴我這不是夢,我在這裡。
手術室的燈尚未熄滅前,我就坐在這裡等待。如同電視劇突如其來且急轉直下的情節,成為在手術房外等待的角色。抬眼能見前方上空的液晶螢幕,條列著病患的姓名,我盯著姓名後方的「手術中」三個字,安靜而清醒地坐在這裡。等待著面對、等待著相伴、等待著繼續愛。
這種經驗不如不要,卻不是第一次,一下山緊接著刻不容緩地趕往醫院。一定是急診室,但在手術室外守候我還是頭一遭。裡頭躺著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參與此趟山行的孩子。十七歲,青春燦耀之時。
關於帶隊,我未受過這樣的訓練,推他們進手術房之前要跟他們說什麼?我熟悉山間引導的任何語彙,但在進手術室以前,要怎麼鼓勵一個孩子勇往直前、無所畏懼?我未曾經驗。靠在他耳邊跟他細語的同時,像在跟自己說話。
「記得我們在山上的獨處嗎?三十個小時獨身一人面對陌生的山林、面對黑暗、面對未知、面對無名的恐懼,你記得對不對?」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現在是把山上所學應用在山下的時刻了,你一樣要進行一個獨處的旅程喔,只是這次是在病床上不是在睡袋裡,面對陌生且從未經歷的一切。想想在山上,你是怎麼穿越你的恐懼的?沒問題的,不過就是獨處而已。」
他的眼睜著,我知道他的耳朵在聽。
「我們不能在你身邊,這是只有你自己能穿越的旅程,我一樣會在外圍守著,你知道我在外面,等你結束了旅程就出來。」
他點點頭,隨後就被護理人員推進去了。看著手術房的電動門緩緩闔上,只剩祈禱。
方才,另一個女孩先被推進去,我和夥伴蹲低身子擠在她的病床兩側,握著她的手跟她說甚麼已經忘了,只記得她白皙的手,比山上的任何時刻都還要冰涼。
而樓下,還有多個受傷的孩子,傷勢較輕在急診室診療,然而心裡種下的驚嚇憂懼並沒有比較少,只能緊緊相聚握手,說,沒關係。
受傷有多深,被激發的勇敢就有多大。
想起稍早我推著輪椅上的她到女廁上廁所,醫院的廁所清清冷冷,在進廁所前她莫名要求停下,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一個她放在心裡已久的祕密,彷彿生命走到盡頭一定要把珍貴的訊息釋放給重要的人知道一樣。我推輪椅的手瞬間靜止,一個透明的泡泡如保護罩一樣包覆著我們,傾身側耳聆聽她、接住她,時光凝結,這一刻廁所突然不是必要之急。
而今抬頭,「手術中」的字樣並未令我感到無能為力,想著這事件中每一個年輕生命的努力振作所帶給我的力量。山裡那些淒風苦雨刻苦克難的經歷,此時此刻竟輕如鴻毛不足為道。
在下山途中車子意外翻覆,你們集體受傷之後,醫院裡我們成為一體。唯有生命,舉重若輕;唯有人間,百味雜陳,此時此刻誰都脆弱,任何一點點溫暖都足以滋養我心。
二、追尋
那地方叫「島島」,一個柔美如詩、平緩如夢的秘境。我們走到這裡便不再往前,每個人都輕手輕腳地經過這裡,深怕一個粗魯不留神便驚擾了動物、打破這出奇的寧靜。
山是這樣的,最美的地方卻常不在記憶深處。我記得的,總是那些不順遂、坎坷莫名又窒礙難行的風景,或者畫面。
比如第一天我們走到摸黑,下起了雨,你們首度走在微雨的黑夜中,我勸說你們別急著戴起頭燈,嘗試「夜視」,你們夜市夜市地不停抱怨與嘲諷,帶著抗拒的心理跌來撞去地走,直到有人忍不住哭了、有人憤恨不平,我才驚覺我忽略了你們的需求,原來你們討厭這當下不舒服不合理莫名所以的一切。停下腳步,夜色中我看向你們:「對不起,是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想著跟你們分享不開燈也能看路的驚奇,卻讓你們受驚嚇了……」記得那些在密林間安靜看著我的眼,諸多不平衡在那時刻緩緩消散,我知道我也正在學習。隨後繼續,你們安靜而認命地走,到一處你們覺得不該是營地的營地,蹲縮在雨中狼狽地搭帳與煮食,學習接受、學習合作,無論是學生、嚮導、或是老師。
「我沒辦法……」因為生理期的虛弱妳哭了很多次,數度想過放棄,一次又一次越過自己的邊界,我知道妳可以,而妳掛在眼角倔強滑不下來的眼淚總提醒著我,為了適應,妳多麼努力一再放下堅持與面對自己偽裝的堅強。
「我為什麼要來?」這不是你的理想之地,中海拔潮濕悶熱且螞蝗處處,無時不刻攻佔你的預設,沒有山屋沒有草原沒有遼闊的大山大景,你非常焦躁,抱怨嫌棄厭膩叛逆一起發射碰碰碰,攻得你我遍體鱗傷。卻在最終火堆旁的圍圈之中,拿起說話權杖說:「我不後悔。」
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的十七歲,慘澹又優雅地穿越了我的生命。潮濕的木頭飄散著濃濃的白煙,嗆得人眼淚直流。很累很倦這磨人的山野課程,今天一定要早早入睡,結果一群人圍著火低低絮語到深夜,雨不停下,身體愈發濕冷,一群神經病還穿著雨衣或坐或站著不走,雨裡的火、雨裡的人,告訴我腦袋邏輯不能理解的風景與其深刻的交會……到底我們都在講些甚麼呢這麼心甘情願?只記得逼逼啵啵的火星混著細雨混著你們的聲音很美。外帳上全是被雨打落溼答答的樹葉,鍋碗瓢盆在泥濘中打滾,你們慢慢學會漠視那些不舒適,假裝乾爽地趴在睡袋裡,說還可以,再一天就要去森林裡獨處了。
沒遇過這種班級,沒遇過如此明確入山只為獨處的渴望。集體的、共同的,即便憂懼重重也盼獨處山林的十七歲。
這麼可愛。
當你們從各自獨處的圈子裡走出來,集合在傳統路徑,神采奕奕。開始七嘴八舌交換彼此的暗夜與恐懼,那些不安、懷疑與逃避,有誰睡得安穩?屁啦超難睡的!大家集體哀號。
我們如此愈走愈順、愈走愈輕鬆,最終在登山口拿出車裡的吉他,嘻嘻哈哈歡樂無盡地唱著歌,喔耶下山了就要回家了!隨後,林道上,車子就翻下去了。
村子的路口,倉皇間我跳上救護車副駕駛座,鳴笛聲中向文明狂奔。這個結界上我忽悠明瞭,穿梭在山野和人間,我們要救的,其實是心靈的荒原。
三、人間道
我永遠不會忘記陪著你們下火車一刻,迎面而來家長溫暖包容的臉龐,不認識我卻點頭對我微笑,說謝謝。未受傷的同學熱情急切地接過大背包,輕拍傷者的肩:「什麼都不用說,出車站再說。」我們在車站大廳一角集合,校長主任都到了,我環顧四週,震盪於這圓圈中忍耐自制的愛與關懷,眼淚默不作聲地跑了出來。
學校與家,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誰不知生命總有缺口,追尋要付出代價?校方要擔待活動安全仍需大膽開創;而父親母親要放手讓你們去闖去冒險,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這世界,光有溫軟的情義和夢想是絕對不夠的,還需要硬性的法則規章或條文來約定、來平衡。待傷勢處置好後,我們虛心來面對責任歸屬、以及是非對錯。
那是一個神奇的保護圈,跳脫責難與推諉的老掉牙戲碼,我從未如此平靜地與一群人如此體貼入微地檢視全局,勇於認錯,說,請原諒我。然後你們一個個跳了出來,說你們也有錯,是你們不該如何如何……
當所有人都誠懇面對自身的問題與缺陷,仍不忘相擁相愛時,我看著那些裹著紗布的臉、手、以及肩膀,這些受傷的生命領我重新意會與定義這個複雜人世,野地茫茫追尋的答案原來在這裡。
說明會後,有家長走到司機的家屬面前,蹲下身子懇切道:「請司機別太自責,一定要走出這個陰影,有甚麼可以幫忙的,請告訴我們。」原先忿忿不平的你們也學會原諒,集結起來討論要錄製影片傳給司機鼓勵他……這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桃花源場景?我卻深切感受到新「真實」,這與印象中誰該負責誰要下台的肥皂劇相差太遠,儘管記者警察緊追在後,新聞要發、筆錄還是得做,可我見證了全新的解方──新世界的根本法則在於人心,人的意識決定一切。
若非跟你們以生命為代價這麼走一遭,我不會看見翻山越嶺後的歸途風景,如此悠遠遼闊、蕩氣迴腸。
我們曾如是交付彼此,瀕死以及重生,不在山裡,在人間。生命如花,燦燦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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