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每天都會報告自己這方面的心得]
["嗯...你要不要寫出來?"]
[考慮的時間不長也不短,我寫了,重新整理了一次]
[記得這一篇在香格里拉寫的,從一樓一直寫到二樓]
[寫得很快很快,溝通的時間很長很長]
[過程其實有點痛苦。但那沒有關係]
[因為後來的反應和迴響讓我非常開心]
[民國99年9月,曾經存在的小地方新聞網]
不出來的話,你永遠也不知道島嶼在別人眼中的樣子。
因為不需要被檢視,也就少了思索的理由。一直在台灣生活,日子就是那樣。管不著政黨輪替的紛紛擾擾,小老百姓照舊是過他們的生活。
直到你到了對岸,和對岸的小老百姓碰頭,當他們興致盎然地提問(態度不一而足:小心翼翼有之、亢奮激進有之、保持距離有之、隨性自在有之……),一而再再而三地衝撞著島嶼的身分與位置,你才開始思考,何以身為島民;你才開始學著解釋,那些從不需要思考的:為什麼。
你突然驚覺,在過去幾十多年的教育裡,沒有人確切地教導我們應如何詮釋台灣的定位、或者對大陸的觀感,沒想太多的結果,就暫時隨籠統的說法走。畢竟當年那些民國史死背都為了考試、報章雜誌討論的兩岸關係和你也沒有太大干係、在政客的吵吵鬧鬧間失去了耐性,你關心的是島嶼的環境議題、公民意識、民間非營利組織的運行……你關心的是家人的健康、感情的穩定、工作的順遂……你關心的還有太多,對岸怎麼以為,也不需要搞得太清楚。
當他無邊嚮往、
到中國大陸旅行有幾年了,每一次,台灣的位置都不經意地在心裡面重新雕琢一次,有時很輕、有時很重,無須刻意而為,而是強迫如此。幾年下來,你發現你回答問題的態度變得謹慎、也更輕鬆;你知道有什麼在心裡隱隱成形,所謂的國族認同。這不是人文相關科系研究所的課堂上討論出來的,而是在一次又一次和對岸小老百姓的尋常對話裡,慢慢形塑而成。
認識老魏,在雲南大理的一個小漁村,我們不約而同選擇了一樣的客棧,混住在多人間(單買床位,共同使用公有衛浴)裡。老魏是北京人,但很久沒回北京了,大城市的生活,久了也厭膩,寧可不要安穩的房子,人在旅途反而輕鬆自在。那天,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聊起了北京和台北的價值取向,老魏失望於多年來他未在北京遇到一個好女孩,他說,填寫基本資料時他總是刻意勾選已婚,只怕如果有女的得知他未婚,黃金單身漢的標籤會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他對全國瘋狂的經濟取向感到憂心忡忡,金錢沖散了真正的價值,有時候,人們並不理會柔軟真實的情感……他問起,台灣會不會有類似的狀況?我和小瑋面面相覷,雙雙搖頭:台灣不會這樣。最起碼,黃金單身漢不需要遮遮掩掩。
圖一、小漁村的水光山色
大概就是從這一頓飯開始,老魏對我們的價值取向產生興趣。我和小瑋有些憂慮,為著我們不過是台灣茫茫兩千三百多萬分之二的人,不足以代表全體。在往後幾天的相處中,老魏對台灣產生了極高的評價,他當然不是第一次遇到台灣人,說著幾次與台灣人碰頭的情景,然後說,等哪一天台灣開放自由行了,他預計用一年的時間在台灣旅行:「夠嗎?」老魏問。我和小瑋對望了一眼,兩人面對他仰望寶島的姿勢,不知為什麼有些惶惶然。
圖二、吃飯的地方,就在不遠處
你從來沒有準備,你的一舉一動、一個答覆一句話,就可能代表台灣。
你開始思索謹言慎行的必要性,當然也可以漫不在乎,但你知道你隨時都在製造台灣在對岸人民心中的模樣。
有這麼嚴重嗎?
圖三、大理火車站
我們離開了漁村,回到大理古城,找到客棧下榻,正是晚飯時間。
客棧櫃檯的大姊說,往前走百來米的路旁,有一家東北餃子庄,來往客人都說好吃。
我和小瑋順著人民路走著,拖鞋敲響了灰色的石板路。
東北餃子庄很小,一個紅色塑膠板的菜單倚在窗口上,沒有玻璃的窗口,一位大叔坐在裡邊包餃子,穿著白色的圍裙,揉麵團的手沾滿了白粉。
我們站在窗外,看著菜單的板子考慮著。「欸,吃餃子嗎?」大叔熱情地招呼。
圖四、古城裡的人民路
小瑋很隨意,倒是我不很喜歡吃餃子,站在那裡猶疑著,連番問著大叔除了餃子以外的選擇:有沒有麵條啊?可以不放辣子嗎?餃子裡邊包的青菜是什麼呢?我們站在窗口外,始終沒有走進去。那大叔看著我:「妳倆哪兒來的?」「台灣!」小瑋爽快地答道。我來不及反應,逕自沉浸在到底要不要吃餃子的反覆裡。
「喔,台灣啊……難怪!」大叔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我們。
大概是因為這句話,不知怎麼我就走進了飯庄裡,窗口邊有一扇門,我們撿了一個位置坐下來。一個大姊從廚房裡邊走出來,親切地問我們要吃啥。
悶鍋裡的文化優越、
幾年前,我到過東北旅行,喜歡上東北人的豪爽直接,那幾個月的記憶讓我對東北人總懷抱著一分情感。
我點了豬肉酸菜餃子、小瑋點了牛肉白菜餃子,就在這點菜送菜之間,得知大叔大姊都退休了,從東北移居雲南的大理生活,閒不下來,也就開了間小小的東北餃子庄。大叔說:「還是勞動好。」
「大叔,怎打那麼老遠搬來大理啊?為啥不在老家開餃子飯館呢?」我想著雲南和東北是正好是對角線,搬這麼遠,回老家就不方便了。
「我說嘛!只有台灣人會問這種話,剛才就猜你們可能從台灣來的,台灣人就是反覆,在門口杵著問一堆問題,要一般人早進來了。」
我咬下第一口餃子,一同嚥下了東北大叔的話語。「我說了,你們別生氣啊……」大叔就坐在窗邊,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說著他認知裡的台灣人,我和小瑋緩慢的嚼著餃子,細細聽下大叔的話,有一度突然感覺,這盤餃子永遠也吃不完似的。
大叔說,台灣人老自以為高尚了,瞧不起咱們啊,買東西時全一個嘴臉,不知到底哪兒來的優越感……他們防人之心很重,不輕易說自己從台灣來,問到底還是不說,做決定前也反反覆覆,總戒備地問很多問題,彷彿我們會害他一樣……我有一個親戚就嫁給了台灣人,唉,那傢伙真是氣燄囂張啊……
「你們別生氣啊……」大叔又捏好了一顆餃子。我的筷子停頓在空中,餃子食之無味,努力消化著這大叔的意見,保持風度的同時,心裡有千百句話想辯白。小瑋靜靜地吃著,沒有說話。終於我開口了:「不是每個台灣人都這樣的。」感覺臉上微笑的線條非常牽強。
來雲南這些日子,不曾感覺吃一頓飯有這麼煎熬,我想起老魏景仰台灣的神情,在東北大叔的心裡卻壓根貶到了地底。
我何以如此在意,人們喜不喜歡台灣?他們喜不喜歡,關我什麼事?
我何以感到不服氣想要爭辯?又何以在老魏無邊嚮往的神情裡感到一絲心虛?
你的島嶼在你的心裡,慢慢清晰了起來,那些成長經驗的積累,造就了你對島嶼的在乎與認可,你發現,你想為自己生長的土地辯護;你發現,你學會了客觀嚴肅地檢視島嶼的好壞。
是的,這餃子我吃得非常生氣,卻也不想不分青紅皂白地站起來發飆,我根本不知道豬肉酸菜餃子到底好不好吃,付完帳,走出店門口沒多久,我和小瑋說,以後再不來吃這家餃子!
但你心裡邊曉得,那東北大叔人好,你觀察他對來往客人誠意十足的笑容,時常有經過的人與他招呼,他說:「勞動才有生活。」你只是不喜歡他對台灣人的成見,卻又不知道自己的舉止該如何才能扳轉他的想法,你們只好微笑謝過,混雜著無辜受罪的百口莫辯,默默走在灰色的石板路上。
還沒走到客棧,我和小瑋說:「離開大理前,我想寄張明信片到東北餃子庄,把想清楚的話寫下來跟他說。」
小瑋大笑:「妳真的很三八耶……」
小瑋莫名和古城路邊賣碟片的阿勇熟了起來,喜歡電影的她,一口氣買了十來張碟,阿勇也好玩,說晚上請小瑋吃飯,還要帶她認識另外兩個台灣朋友。
「什麼,妳買碟買到人家要請妳吃飯?」我對手機發出疑問,還是乖乖找到了阿勇擺地攤的地方。
天還沒黑的七點鐘,小瑋站在那裡,一個光頭的男人蹲在地上,把一疊一疊的DVD收進一旁的大背包裡。「你好!」我走過去,認識了阿勇。他的穿著簡單,一件洗黃了的無袖上衣,下半身是一塊青色大布圍起來的褲裙,戴著一個很大的黑框眼鏡,感覺像是一路流浪的人。
兩個女人站在一側,不停地問著阿勇:「你明天哪時候擺攤?」、「不擺攤會在哪兒呢?」、「去你家做訪談好嗎?」阿勇一邊收拾,一邊說:「我不想約時間,約時間就沒了自由,打電話聯繫行麼?」
才知道那兩個女的是作紀錄片的,她們想拍攝阿勇。阿勇背起沉沉的大背包(裝滿碟片),小瑋幫他拖著一個行李袋,一同走向阿勇租的房子。短短的路上,聽阿勇說,這房間便宜,一個月才五百(人民幣)不到;聽阿勇說,他流浪慣了,幾乎每個省份都去過,什麼工作都幹過,再苦都能撐下來,而他喜歡大理。
圖五、每天,阿勇都在這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取出包裡的碟片擺攤,就在路邊
咱們秤的是尊重、
阿勇把包兒都擱置到房裡以後,領我們走到他推薦的飯館前,說:「吃這家吧!這家人挺好,餃子也好吃,經濟實惠。」我和小瑋站在那窗口前,盯著東北餃子庄的招牌,兩個人忍抑著苦笑,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隨阿勇走進門,聽東北大叔招呼:「欸,又來啦!」阿勇疑惑地看著我們,「昨天才來吃過。」我淡淡地說。
我們又坐回同一張飯桌前(輕而易舉打破了我的誓言),各點了三盤餃子,一邊吃一邊聊著,聽阿勇說有個台灣朋友叫飛飛,在這邊開了間台灣私房菜館……
「啊,有看到!」我和小瑋雙雙驚呼,當時也只是經過,但樂於體驗異地生活的我們並不會選擇台灣飯館吃飯。「飛飛旅行到大理,就決定搬過來了。我遇過幾個台灣人,人都挺有趣。」阿勇邊吃邊說。
東北大叔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我不這麼覺得。」阿勇對大叔也不陌生,他停下筷子:「怎麼說?」聽大叔開始發表他的台灣人觀察論,兩個人就當著我們的面議論起台灣來。「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沒錯,台灣人也許很驕傲,但他們有驕傲的本錢,我們經濟實力是不輸給人家,但心裡的、心裡的素質可遠遠趕不上。」阿勇敲敲胸口,對大叔說。大叔盯著阿勇的眼睛,還想再說什麼,但忍住了,他用力地點了一下頭,走開。
我和小瑋默默吃著餃子,收下兩樣不同的聲音,衝盪出一個平衡值。而這個平衡值,也不一定貼近真實。
「老實說,我還真不欣賞七、八○年代的台灣人。」阿勇回頭,夾了一個餃子,突然說。「是吧?」大叔站在廚房外邊,低聲應和著。
「那是台灣經濟突飛猛進的時代……部分台灣人可能真趾高氣昂了些。」我說,不經意想起過去曾聽說的,有台商老闆對大陸員工較苛刻,一些工人甚至更願意為歐美國家老闆做事。當時我並不關心,也不甚了解,當傳聞聽聽罷了。「現在不同了,開放了嘛,我覺得現在的台灣人很好相處,感覺上也沒那麼多包袱。」阿勇說。大叔在後頭沒有說話,但我們知道他在聽。小瑋慢悠悠地吃著,氣氛明顯比昨天輕鬆。
「大家都在進步。」我輕輕說。那餃子不知怎麼,慢慢有了味道,手工揉打的面皮吃起來頗有嚼勁,肉餡也新鮮。
三個星期以後,當我們因緣際會再回到大理古城,連續兩天我都上東北餃子庄吃飯,點上一盤豬肉酸菜餃子。大叔對我挺好,與我分享他們私人醃漬的蒜頭;我也有了更好的興致,觀看他們尋常日子裡的勞動生活。
一碗豬腳飯‧
我們一直沒機會去飛飛開的台灣私房菜館,上次來大理時走到店門口,飛飛跑過來,點頭微笑說,沒有豬腳飯了。換來我大失所望垮下來的臉。
其實也不是非吃不可,只是上次阿勇帶我們坐在店裡的吧台上,和我們簡單講述了這飯館的由來,飛飛大哥站在吧台內,為我們倒上三杯熱開水,我一邊聽阿勇說著飛飛的事,一邊聽她大哥用道地的台灣腔國語招呼,飛飛從廚房探頭出來:「歹勢,我在無閒欸……」眼睛笑得彎彎的。
我坐在那裡,恍然有一種拍國片電影的錯覺。
飛飛從台灣搬來雲南大理,已經兩年多了。當年她在台中工作,日復一日的工作和複雜的人事關係讓她漸生厭倦,想轉變生活,卻不知從何改起。
人是這樣,忍抑到了底限最後必然倉皇逃離。當她旅行到了大理,也不是第一次到中國大陸,卻喜歡上這裡如實的生活和手感,回台灣以後,飛飛辭掉工作就搬過來,因生存所需開了家台灣私房菜館,就在大理古城裡。順著人民路走下去,過了最繁華的購物路段,飛飛在山腳下租了個安靜的院子,自己修水電、補牆壁、種菜園,開始異地的生活。
打開雙腳的侷限,自己能實踐什麼樣的生活願景?都走到這裡落腳了,心境上的安穩自在可能比任何居所都重要。
我們一邊喝水,一邊看飛飛抓了個小包,飛飛大哥抽著煙,用台語流利地與飛飛對話,眨眼她就出門了。
大概是因為他們的口音強烈地提示我島嶼的重量,所以我才會這麼在意吃那一碗豬腳飯。
三個台灣女生‧
當我們再停留大理,走進台灣私房菜館。飛飛站在吧台裡,她大哥則坐在店門口抽菸。
我如願地吃到豬腳飯,和飛飛的閒聊裡不經意撞見了她的希冀,一個三十出頭的台灣女孩跑來這裡定居,連大哥也受到她的影響,一起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開始。因不被理解和家人關係疏遠的飛飛,神采奕奕地說,這裡才是家。
我們於是交換了彼此在台灣的生活。飛飛幾年前在台中的生活非常單純,她不喜歡逛街,窄小的生活圈讓她除了工作之餘,就是看電視與睡覺;在台北淡水半工半讀的小瑋和在花蓮換工寫稿的我聽了,說:「妳和台灣沒有緣欸。」
三個人的日子,在一樣小小的島嶼上,是三種不同的樣式。
對飛飛而言,大理一點也不遠,她操著台灣口音的普通話,在私房菜館與她租下的院子間,認識如阿勇這樣路邊擺攤流浪者,也結交了許多中外好友。他們也許最終都會離開,但飛飛想留在這裡。飛飛說,她已經送人送到不想送了。
我想起自己在台灣東岸的尋常日子,跟飛飛說,其實台灣也有不錯的地方……多元價值與各異的追求讓島嶼也有了不同地域的特色,只是她可能沒遇上。飛飛眼睛一亮,跟我說,她十月中要回台灣半年,也許是最後一次回台灣了,她不想再回台中,花蓮很漂亮吧?花蓮有什麼有趣的工作嗎?
圖、提起台灣東岸的太平洋,飛飛的眼睛比海面粼粼的波光更閃亮
我大概就是在她那晶亮的眼神裡,偷偷捕捉到她對台灣的好奇,那些還不知悉的角落。我和小瑋感到新鮮,走到了這裡,碰見同一個家鄉的人,我們依然交流著不同的觀感。
人和地方本來就是有緣分的,沒有所謂非在哪裡不可,只要保持開放的心胸,只要生活愈來愈平穩、愈來愈容易開心。
樂於嘗試自己動手的飛飛對農事很感興趣,我隨口介紹了花蓮「大王菜鋪子」打工換菜的管道,跟她說台灣這兩年有機農業的推廣和手創用品都有一些發展,許多自發性市集興起,民眾有機會與在地小農和手作者本身接觸;小瑋則淡淡地說,她若要來台北打工,可以住在她家。
在彼此的對話裡,我們共同見證一分美好的嚮往與現實的緊迫,並同時向對方學習。島嶼的重量各別落在三個不同台灣女生的心上,在哪裡並不重要,只要曾經擦撞的火花創造了新的能量與機運,而使我們活得更勇敢更自主,那麼,我們就不會忘記自己是誰、還有什麼想做的還沒做、以及那些應該珍惜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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