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昆明的時候,認識了這台灣阿伯,叫他"梅老爺"]
[梅老爺嘴巴很賤卻很疼我,時常出現在我的日常生活中]
[走之前,梅老爺提醒我專注]
[我一直記得他跑來客棧,固執地背走我23公斤大背包,走路的背影]
[我追上去:梅老爺,拜託你不要幫我背,我不想折壽...]
[梅老爺喜歡看我的兩岸新聞,這是我最高興的事]
[民國99年12月,小地方新聞網]


離開前,關老師還是沒能把創作專輯錄製出來,
但關老師找我認識的年輕小歌手陽陽,說要組一個唱歌的女性創作團體,
那個下午梅老爺找我去聽,我卻不巧帶著麗麗(客棧大狗)在後山散步。
去找陽陽的時候,陽陽遞給我一條灰色的毛織巾。關老師唱完了。
因為束河古鎮,
我必須謹記民歌所帶給人們的能量,在這個和上個時代所涵括的意義。

梅老爺最後送了我去火車站(還是逃不掉),
偷偷塞了一個紅包在我拮据的書包裡,
在火車上突然看到一時無法意會,過後才打電話罵他,
老人家就是愛窮操心啊。

上飛機前,我抓緊時間把那個紅包拿去買一支二手手機給梅老爺,
我知道他想要第二支手機。
他收到差點沒昏倒,因為他不會用舊手機,我卻在這岸搖屁股。

奇怪了,他可以用他的方法對我好,
我就不能用我的方法對他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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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離開客棧前,老梅經過我身側,輕聲說:「瀘沽湖回來記得給我發短信,我請你們去喝咖啡聽歌!」溜煙就上樓。我和小瑋說:「老梅疼我們嘛……」神秘地笑了。

    相較於麗江大研古城的熱鬧滾滾,束河古鎮顯得安靜許多,老四方街有一間老銀店,從老銀店街角轉彎拐進了小巷,我和小瑋要去一間咖啡館找老梅。

    這個五十多歲的台灣阿伯,早年在台灣的生活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他這十幾年都在大陸,走過大江南北,也去了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景區,根據他的說法:「我在大陸流浪好多年了!」老梅笑笑地,帶著一貫的淘氣。大概是我和小瑋都是台灣小妹的關係,老梅挺照顧我們。

    雨後的空氣還有一點潮濕,沿青石板路向前,兩旁咖啡館林立,偶爾能見大狗趴在店門口,在不同駐唱歌手的歌聲裡,我們傻頭傻腦地找一間咖啡館──老梅說的地方肯定不好找。我和小瑋在青水渠的石板路上轉來轉去,鑽進一條小弄裡再穿過兩個咖啡館外院,好不容易才在最裡面找到他。隔著落地窗能見Jacky趴在那邊,我老愛嘲弄老梅,Jacky是他在麗江最大的豔遇──一隻從深圳空運過來的黃金獵犬。如今Jacky主人已回深圳,也是老梅和Jacky有緣,主人把Jacky留在麗江,從此Jacky只跟老梅。

01.咖啡館一角,Jacky快睡著了  

    才發現不是只有老梅與狗子,那可是整整一桌的人,老梅把客棧一幫爬雪山的朋友全領來這裡了。走進門,咖啡館播放著好聽的老歌,老梅抬起頭:「嘿,台妹來了!」我們不以為意,就以台妹自居(不是每個人都能叫台妹的)。按慣例和老梅鬥嘴,坐定後我才發現,好聽的歌聲並不是背景音樂,那可是現場駐唱的,女歌手就在我身後不遠處。我抱著抱枕坐在那裡,長桌的對面是四個來麗江爬哈巴雪山的四川人,一邊簡單地閒聊,一邊聽歌手哼著幾曲台灣老歌,幾次和隔壁的小瑋有默契地相看:「蔡琴耶。」、「齊豫的。」、「這是……野百合也有春天!」老梅為我倒上一杯熱咖啡,說:「關老師唱歌好聽吧?」

02.玻璃窗上還留有雨後的水氣

    下過雨的午後,陽光還沒衝破雲層,我們圍著一壺熱咖啡,沉浸在關老師低沉滄桑的女聲裡,默默惦起這些久未被搬上檯面的台灣老歌。老梅像是大家長般同我和小瑋介紹:「在大陸,他們管這些歌叫民謠。」我揚眉:「你是說民歌嗎?」

對邊成都小伙子俯身向前:「民歌是什麼歌?」老梅手一揮:「唉呀,在台灣我們叫民歌,你們叫民謠,同一個意思。」小瑋在一旁補充:「我們也說民謠,不過比較趨近於……民間流傳的、久遠傳唱的那種……」我眨眨眼:「像〈望春風〉。」

    從「民謠」這個詞開始,我們交換兩岸在日常生活裡諸多名詞的差異。計程車與出租車、吊點滴與輸液、筆電與筆記本、捷運與地鐵、菜市場裡還有更多殊異的菜名……有趣的是,老梅、我和小瑋坐在這面,隔桌對面是來自成都的三男一女,一個好端端閒散舒服的午後,原本只是交換名字,到後來卻演變成激烈又和平的兩岸交流大會。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態,像一把刀在中間輕輕劃開,在空氣裡產生蕩漾的波紋,如一層無形的玻璃分開了兩個介面,和平並存。

    喔,並不是台灣介面和大陸介面,隱形的透明玻璃在我和老梅之間,我和小瑋眼睜睜地,看這個在中國大陸流浪幾十年的台灣阿伯激動地訴說著什麼,對象是坐在對面的成都姊姊,她拉緊披肩窩在藤椅上,慵懶的同時卻堅定不移地表述她的觀點──中國是母親,台灣遲早要回歸。

    這下好了,三個台灣人橫向並排,對邊是四個成都人,然則兩種明顯不同的氛圍卻垂直劃開成兩半。隔壁是老梅和成都姊姊的爭辯,一旁還有位成都大哥時不時搭腔;我和小瑋對邊則是一個成都老爹和小伙子,許是性格的關係,我們四人得以從容不迫地慢聊台灣。

    成都老爹和小伙子柔軟地看待兩岸關係,有胸襟接納許多改變。他們說,這本來就是兩個政黨養出兩種不同的文化與生活;我們說,是啊,但台灣人有時也太自負了。最後我們都承認,兩邊的在上位者各自用他們的方式教育管制人民,我們所知的對岸都殘破不全,除非你不停地去碰撞、去接觸去經歷,否則你很難有周全的管道去理解兩樣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舒暖交談的同時,隔壁是你來我往的高聲論辯,老梅都快站起來了,那成都姊姊把披肩拉得死緊:台灣和大陸是分家的兄弟而沒有所謂的母親;見鬼的中國就是一個母親養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兒子!

    如果你不很在意兩岸到底是兄弟還是母子,如果你陡地停下來啜一口咖啡,就能聽見駐唱歌手關老師的沙啞飽富情感的歌聲洋溢在耳邊。老梅會停下,低聲問我們:「要不要點歌?」小瑋點了一曲梅艷芳的〈女人花〉,老梅回頭繼續交鋒,儘管我們能靜好聽歌,但我關心老梅的激動情緒,和小瑋不約而同地,悄悄在心底震動。

03.咖啡館一角,雨過天晴的光束

    老梅在大陸這麼久了,好多年都沒回台灣,我們以為他會是最習慣而沉默的。完全相反!他如此激烈陳述,激動裡埋藏的,是對小小島嶼的在乎,這問題多年來必然在他心中咀嚼已久,要從歷史與自我情感的糾結裡理清一個所以然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在大陸流浪那麼久,他曾不諱言談起過去的婚姻,談起台北、台南、花蓮和南投埔里這些地方,沒有多聊,因為我們也沒再問下去,因為我們更喜歡當下,喜歡看老梅和Jacky在青石板路上同行的背影,一種相互陪伴的莫名幸福。老梅說他決定在麗江定下來,上個月他和朋友在束河租下一個小院,簽了二十年的約,他玩笑地說他再活也不過十五年,他可以和Jacky一起老死。

04.客棧裡,老梅與他的情人

    而現在我們在咖啡館留心彼此,和對桌交付所見所想。沒有人要撕破臉,但都為了呈遞自己的觀感而發聲,每個人都有把對方的話聽進去,認真地吞嚥,消不消化是個人的事,儘管是一個在中國大陸待上幾十年的台灣阿伯,他還是有他的原則,並且為了說清楚這些觀點,不厭其煩地跳出來,舉手發言。

  你終於察覺了:成見或偏見有其存立的價值,因為溝通的必然。溝通是一種心意,過程不見得好受,但這是所有人努力對話的理由,而成塑一個時代。

    這是我們的時代。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又有趣的場景,雨停了,陽光偷偷跑出來,從落地玻璃窗闖了進來,照在我們的身體上臉上,關老師叫關燕儀,席間我們幾個人連番點了歌,一曲〈偶然〉悠悠地唱,有人高聲爭論著國族認同的課題、有人在藤椅上伸懶腰。我抱著抱枕,覺得這是珍貴的一刻。

    熱咖啡是老梅請的,但老梅顧不上喝咖啡,咖啡偷偷地涼了。

    無所謂了,誰在乎呢?陽光滿溢一刻,一幫人嘩啦一散,跑到庭院的露天咖啡座,又叫了一壺熱咖啡。關老師也換到外邊的高腳凳上,在流動的空氣裡唱著那些蒼老歌語,流水靜靜流。

05.院落的陽光

06.歌者與聽者

    爭論會遠去,而歌會留下來。

    這間咖啡館其實是關老師自己開的,店裡有賣她自己錄製的碟,結帳以前,四個成都人各拿了幾張關老師的唱片,小瑋挑了一張《莞爾集》,大多是台灣老歌翻唱,我嚷著要創作專輯,關老師難為情地笑著:「年底就會出來了吧!」

07.陽傘撐開,抬眼可以見藍天

    離開前,我打趣拍著老梅的肩:「欸~~~你說的地方,我們哪敢不來?品質保證嘛!」老梅暱眼瞧我,很不屑地用手拍著我剛剛摸過的衣袖,一臉嫌惡,看我如預期中的杏眼圓睜,一桌見了都哈哈大笑。成都老爹從桌上拾起新買的藏帽,笑著跟我們說:「今天很高興認識你們。」我撞了撞小伙子的肩:「爬哈巴雪山順利啊!」

  老梅又領著一幫人走了,我和小瑋在束河古鎮滿溢陽光的石板路上散步,看綠草在水裡招搖,來來往往的遊人們忙不迭拍照,樹影落下,細細的水聲真好聽。

08.青水渠石板路

09.束河古鎮

 

【後記】

    不多久小瑋回台灣,我則留在束河朋友的客棧裡幫忙。前陣子和小瑋通email,我們談起了束河酒吧或咖啡館裡流浪歌手的選歌,其中有半數都是台灣民歌(民謠),我說我時常在午後或是夜間的青石板路上,聽著這些隨機的、古早的校園民歌(民謠)走路,你很清楚自己在雲南,卻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台灣的力道,不深不淺地刻劃入自己的身體,在腦袋裡蠻攪。你不曾這麼頻繁地遇見這些老歌手:潘越雲、羅大佑、張艾嘉、齊秦……你想像著爸爸媽媽的年代,再細想這個時代。信中小瑋說了一段話:

    回台灣最常聽的就是關老師的《莞爾集》,昨晚朋友跟我聊起了九○年代──我們的青春期與童年,不知覺也泛黃了。在雲南旅行的時候,常會有一種錯覺,覺得是什麼樣的心情,讓這些在台灣已經沉積在歷史表層的情感,在麗江在大理在許多我們行經的角落、或酒吧或是與哪個陌生人攀談起來時,有了被唱起的意義。

    兩岸民歌的流行即使是有時代政治性的操作,但是我們無可否認它之於同時代人們的意義與情感。如果音樂是音樂,生命是生命,我們可以知道政治的意圖,不做無知的盲從;如果我的音樂與他的音樂,我的生命與他的生命,因為生命經驗的緣故,而沉默而熱烈,也許這就是老翟(註:見〈湖畔唱國歌〉一文)說的,沉默的大多數,真正、真正的意義。

    我讀的時候,突然覺得中國旅行之所以迷人,就是在不厭其煩地磨擦裡,驗證了自己所在的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