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時,那麼不經意一戳,你就淚流了滿面。
有時,也是輕輕一瞥眼,淚水就充滿力氣。
那是一支沒走到目的地大鬼湖,卻很開心的,年假的隊伍。下山時,我們在林道岔路口撿到了餃子五天前就丟失的眼鏡,邢背背把餃子的眼鏡撿起來,鏡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大家都驚呼了。鏡片雖然破了,我們卻很滿足。餃子把眼鏡收進夾鏈袋裡,一邊走一邊說:「下山我請吃冰!」一幫人都感覺到她的喜悅,忙說不用,卻滿心期待著潮洲冷熱冰的滋味。
那是大學時期騎機車出隊的記憶,有著青春飛揚的過去。林道上我們強逼擠不上九人座的嚮導邢背背,一定,要騎機車陪我們去吃冰。打電話給留守詩馨,歡欣鼓舞地說,我們要去吃潮州冷熱冰與牛雜湯了!電話卻轉給大學姊佳珊:「你們誰能立刻請五天的假,背裝備進白洋金礦山屋?」一幫人莫名其妙,以為是下一支隊伍還是工作的徵召,輾轉再輾轉,才得知另一支隊伍出事。滿車的喧嘩突然間都沉默,潮洲冷熱冰瞬間就被放棄,晚上六點半我們趕到台南,我還記得大學路上的燈光和人潮,幾個人幫吸吸搬著背包與掏裝備,佳珊等著他出一搜,我們是那麼倉皇地說再見,連擁抱都忘了。
剩下的幾個人,留在車站前,表面上思考著晚餐,心裡卻空空的。曾幾何時,我們背著大背包再一起站在成大光口,背著大背包肩並肩再一起走進育樂街,如此,百味雜陳。
你的小學弟掉下去了,掉在你也曾走過的路上,那個時刻,你們正要下山,清早大家還在營地嘻嘻哈哈拉筋做拜日式。聽說,他們要去那年你們走過的路:瑞穗進嘆息灣出馬博橫斷,他們今年要馬博橫斷下嘆息灣出瑞穗。一樣都是十多天,一樣都充滿了夢想。
你走在育樂街上,不停回想你走過的烏拉孟斷崖,突然有一種不真實感。坐火車回高雄家,滿心只想知道更多隊伍相關的訊息,車廂裡的人來來去去,只剩下背大背包的自己。
那晚,我只要閉上眼,就想起華宸的臉。幾次回台南演講,他都在。那是一張,溫溫有笑容,喜歡聽故事的臉蛋。我縮著身體睡覺,好像自己也感受到山谷那一夜的冷,想到了更多人,華宸的家人、社團的學弟妹、搜救的學長姐……這些緊密的線條,讓也喜歡爬山的自己,繃得更緊。過年的拜拜、煙火、波斯菊與飯局,想來都像是多年以前的事。
好擔心妹妹看新聞會嚇到,我進她房間跟她說這件事,像自白一件心事。卻不敢跟媽媽說。
妹妹說:「姊,不要傷心,會找到你學弟的。」又補充一句:「我猜,媽不會看到新聞的!她不會擔心啦~」她笑著,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我們在面對華宸墜谷的同時也要面對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面對自己選擇上山的負責,並重新思考家人的愛,以及承接社會的眼光。坐火車回花蓮的一路,手機簡訊偶爾鳴響,知道許多人都在關心與聯繫這事,我昏昏沉沉地睡著,直到妹妹的來電:「姊,妳睡了啊……對不起吵醒妳……妳學弟……找到了喔……」我看著車窗外的中央山脈,雲在山腰繚繞,和從前一樣美,心底卻下了雨。
給我力量的,卻是回花蓮的第一件事:巡田。小飽掛念著田地,出了車站,我們沒直接回花蓮家,扛著大包小包就先去巡田了。
田裡,玉米和地瓜都長大了,過年前種下的馬鈴薯剛剛發芽。雨下得多了,雜草也很多。我走在田裡,看馬鈴薯三根小芽鑽出土壤,共同撐起一塊石頭。那只是種下的其中一顆馬鈴薯而已,卻擁有無限生機與力量。我蹲在那裡看了許久,突然覺得,華宸的離去不僅僅是死亡而已,他的離去一併包藏了要給大家的許多事,關於珍惜、關於愛;關於山、土地、與家的意義。
整理背包裡的裝備時,山裡的味道一直溢出來,無助與哀傷也是。小飽嘆了一口氣:「從前聞到都充滿回憶……」我提醒自己,要忍住,不能無止盡地傷心下去。不要讓華宸在天上地下還持續懊悔。
親愛的華宸的爸爸媽媽,對不起,請你們原諒華宸的喜歡爬山(寫到這裡一直流眼淚,因為想起自己的爸爸媽媽)。因為他一定很在意你們的感受,無法跟你們解釋就離去,他一定非常難過。他也許曾想要跟你們分享山上的風景和有趣的人,他也理解你們的擔心,只是苦無機會說出口。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時離開,也是一種幸福吧。社團做了這份紀念刊,是他大學時期最真實的心聲與故事,謝謝,你們願意回頭看喜歡爬山的,他的樣子。
而我其實,不想再上山了。回花蓮上班一天,當周末就又要帶花蓮朋友們去瓦拉米步道三天兩夜,那是兩個月前就答應並開始籌劃的,大家都準備好了,我卻意興闌珊提不起興致。
天還下著細雨,我們照常出發,坐在車裡,我竟然在心裡,向華宸默禱,相信老天和他會護佑我們。
那是一群對山不熟悉的朋友,其中還有爸媽偕同小孩同行,他們連走鋼構吊橋都要深呼吸,看見山嵐、日出、和星空是那麼驚喜,我的諸多情緒在山帶給他們的快樂與滿足裡漸漸獲釋,找到最初的平靜。
是的,生活終究會回到柴米油鹽。我會記得華宸的笑容、記得大鬼湖過崩壁的自己、記得馬鈴薯芽撐開石頭的力氣;我會記得媽媽牽著孩子的手過吊橋的樣子、記得孩子奮力奔跑向山屋的背影……活著的我們,要更努力,時時提醒自己,把握每一刻當下和身邊的人。
所以華宸,你好好走喔,成大山協和爸爸媽媽,都會因為有你而驕傲。
成大山協94級 山羊隊 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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