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佳君
通常是在黎明之時。
天尚未亮,空氣充滿冰冷的氣息,睜開眼,一切都黑濛濛的。我在棉被裡磨蹭身體,感覺被窩的溫熱自成一個結界,和空氣中的冷冽恰成強烈對比。
能打破這個結界的,只有一個方法。
飽會悄悄起身,我不明白他為何能毫不留戀地下床?這其間偶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但被窩子那麼暖,我蒙頭繼續睡,直到聽見逼逼剝剝的聲響。
那聲響輕微,卻很明亮:「逼、逼、剝、剝」、或「逼、剝、逼剝」,又或者「逼剝!剝、剝」……這聲響能令我放鬆,被窩裡的身體不再綣曲,有時聽著聽著我會坐起身,在破曉前的暗夜中,靜聽爐火的奏鳴曲。
「等回到美濃,我們也去買一個火爐來用。」飽低沉的聲音劃破了灰暗的黎明。
「美濃很熱,一年用不到幾次!」我輕笑,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清明。火在爐子裡跳舞,發出金黃色的光芒,時不時閃爍的金光就像星星一樣。
飽極愛火爐,他喜歡生火,這是他早起的原因。為了生火他每天都要確認柴薪,不夠便須劈柴,好令清早有足夠的柴火取暖、燒水與作飯。北國的深秋,火是如此迷人,柴火會從逼逼剝剝,到劈哩啪啦作響──我尤其喜歡聽火,我再也找不到比這更魔幻更溫柔的鬧鐘了!一片闃黑裡靜聽柴火嘶嘶鳴響,金色點點的火星飄散,溫暖不會專屬於被窩,不多時,整個房子就會暖烘烘。
這是一種神奇的魔法,每天清晨和黑夜都可以施行。
屋子燒暖之後,飽更自在地在房內走動,為早餐備料;我在床上伸展拉拉筋後,就到桌前伏案寫字。那是一種極其清明的意識,等待破曉。
接著上場的是水滾的聲音,放在爐子上的茶壺嘴會冒著熱騰騰的白色蒸氣。此時,天色漸亮,屋內的物事都明亮了起來。取下茶壺,放上平底煎鍋,下油,打兩顆蛋,油會滋滋作響……我由衷喜歡這些瑣碎的聲響,能經由耳朵判斷現場狀況,並從中感到深刻的安寧,再尋常的聲音於此時都變得美妙無比。
那是一種深深的安靜。唯獨破曉沒有聲音。
而我們知道太陽之火,藏在宇宙裡,每天每天都會到來。
所以我喜歡冬日、喜歡冷冽,若不是寒冷與蕭條,我們不會了解木頭與火的重要性、森林之於生命的意義。我喜歡一天這麼開始,恆常提醒著勞動之美。於是我不懼怕黑夜,時常,在山裡工作一天後,我們在夜路上走著,走往小屋,月亮從稜線後方升起,大片的捲雲如極光漫散整片天空,稜線上成排的杉木就像聖誕節卡片上的圖案一樣,北斗七星指引我們回家,森林再黑,也因天上的星光、山下盞盞燈火和心底的光亮而柔和了起來。
小屋會出現在前頭,後頭的飽打著燈,我的影子很大,映在小屋牆面上。我調皮了,誇當地擺弄身體、搔首弄姿,一舉一動反映在屋牆上,騷動的影子如童話故事一般,我哈哈大笑。飽走進屋裡點燈,魔法時刻開始,我蹲在爐子前添柴,而後在逼逼剝剝的聲響中,一人讀書、一人寫字。
事實上,沒這麼安適,瑣碎且勞碌的時刻約莫佔據了一天的九成。但只要有暖爐之火,便能將那十分之一的平靜延展開來,就算回到亞熱帶島嶼台灣,每當冬日到來,那低調的逼逼剝剝作響的安靜仍能提醒我:寒冷的幸福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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