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卉君
                 
     1.

  你背轉過身,在火中有些寂寞與哀傷的姿態。

  海風狂妄,吹動帳篷外的綁帶,你靜坐側倚在巨大的漂流木旁,靜靜地說:「我想,我更適合一個人旅行。」

  而我已經不再需要流浪。


     2.

  你背負著二十公斤的重量在身上,藍色登山包在我的視線之中起伏著。和你正在前往的那片蔚藍海洋,藍藍綠綠交染成了我的夢境。多年前,生活的忙亂與默契使然,我們相約越過重重山巒,以一種跋山涉水的勇氣和毅力,駕著機車便往地圖上那條台十一線駛去。在那之前,我只是一個躺著說夢的囈語者,而你早已攀過數座山脈,靜聽高山草原上的風濤、看太陽以何種姿態躍上山的脊背。

  你總是比我絕對、比我勇敢,也比我更懂得腳踏實地去實踐。這或許與你的成長有關。

  你說起高中時總是如何翹課到西子灣看夕陽、如何在下課後泡漫畫店看完整套灌籃高手,甚至在聯考前的一個月仍然遊手好閒,徘徊在校門後的泡沫紅茶店…你總是有著超強的記憶力,關於青春。

  那時的日子過得飛快,不受拘束,每天都像在過年。

  那時飛揚跋扈,處處與規則作對。

  上大學之後的妳,說:「變了很多。」

  高中習慣了在女校中扮演風雲人物,剪了一頭如同刺蝟一般的短髮,夏日午後揮汗在籃球場上奔馳,舉手投足之間有著說不盡的瀟灑。你從不穿制裙,而是偷來了隔壁與妳們齊名男校的卡其褲,整日躲避教官的盯睄,帶點刺激一般違規地穿著。

  多少也引來了女孩的注目,對妳產生一種近乎崇拜的喜愛,於是你像是意見領袖一般在眾人的附和之中坐上了英雄的位置,青澀的青春有了依恃,生活過得容易許多。

  那時的你就懂得順應自己心中的聲音,脫離了家庭的約束與規範,抵抗著萬年不修的規則和所謂的典律,企圖書寫自己的生命。在所有客觀條件之下,你不修邊幅的瀟灑很難成立,因而蒙受到許多的指責與批判,當然很大部分來自於他者的不理解與不以為然。
  於是你說,「忠於自我,很難。」但我們絕對不能放棄這件事。

  那段我未曾參與過的記憶總令我聽得出神。你口中的自己雖不難想像,卻與大學後的你相距甚遠。在某種程度而言,我們的友情建立在一種相互幫助的基礎上。

  大學同學眼中的妳,是個有距離的邊緣人。不上課也不怕點名,一學期只有期中考和期末考見得到你,通常是一張木然的臉,專注地走路,旁若無人。

  而這樣孤絕的你,卻意外地彰顯了我盲目的入世,和對待事物上那種愚蠢的熱情。我的身邊圍繞著許多力量足被操控,生活的節奏隨之起舞,往往帶著一種積極入世的心態,涉入人情之中無法自拔。我總是不忍心叫人失望,因此綁了許多的期待在自己身上,如同一隻負子蟾,在眾人目光之中力圖做一個楷模。

  面對我如此用力生活的方式,你常常是旁觀的。

  或許是觸及了你洞見的眼神,那樣清明的神態處處提醒著我要不為生活所役。



      3.

  多年前,在一個悶熱的夏天,我還記得的,在你溢著汗味的房間裡面,我說:「我想去東海岸。」你從歪斜的書堆之中抬起頭注視著我,說:「那就走吧,別只是想而已。」放在腦子裡想像的計畫已經灼熱難耐,攤開地圖,我的手指越過了中央山脈、藍色太平洋、騰雲駕霧瞬間如同置身異地。睜開眼景物依舊,我端坐在桌前彷彿置身牢籠。

  你說,再隱忍的生命都需要有一個出口。

  於是在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們揹起了七天的行囊與食物,提起帳篷睡袋,跨上機車,義無反顧地離開這樣的空氣、這樣熟悉的街道,遠走。

  我們選擇了一種最腳踏實地的方式,花很大的精神與冒險的勇氣,去到我夢寐以求的海洋身邊。

  風速之中我極度的興奮,以原始的方式遠走,靠近生命最本質的荒蕪,我們彷彿一無所有的天涯浪子,所有家當就扛在肩上,隨著我們海角天邊。

  每個黃昏我們尋找夜晚的營地,一個靠海的小涼亭是最佳選擇,如此我們可以在天明時擁有一面最美麗殷藍的視野,同時可以聽著浪聲入眠。

  夜晚來臨之後,所有的光源來自於燒瓦斯罐的營燈,小小的黃燈映照在旅人的臉上,我們圍坐在地墊上面閱讀。海浪的聲量出乎意料的大,所有的能量似乎就凝聚在那一波波擊拍向岸的激情。

  但不管那天的旅途多麼奔波,夜裡的浪聲都不會輕易讓人安然入眠。似乎不甘於旅人輕易就閉上了眼睛,夜裡的海洋激動地搖撼,要你清醒著聽見、看見這一汪深藍色水域。夜漫長而美麗,在一片阒暗之中星空繁華如鑚,繽紛而喧鬧地擁擠著,快要湧出天空的邊界,就這樣一簇簇地快要掉落下來。我睡在帳棚之中,禁不住探出頭,仰望著星空不忍閉眼,就這樣曝睡在星空之下,任夜裡的露珠在臉上結成水滴。


  而清晨的陽光則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猛烈。

  天醒得很早,帶著橙黃色微光,後半部依舊是一片藍紫。暗灰色的雲彩鑲著絳紅金邊,最溫暖的紅色系與森冷的暗藍色系同時並存在天空的畫布上,一種奇異而美的色彩詭譎地協調著。我在清晨的微涼之中醒來看見天空魔術一般的表演,微風輕拂之中陽光便自雲朵之後四散開來,一道一道的光軌清晰地射出刺眼的光芒。

  天瞬間明亮,那是在凌晨五點的剎那。

  帳篷裡熱氣漸漸上升,睡袋耐不住蓋,早已踢出帳篷之外。很快地涼亭的陰影也擋不住陽光,帳篷在清晨八點,喪失了涼亭陰影的庇護,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活似一個烤箱。

  於是放棄了睡眠,在營地裡一面煮食早餐與咖啡,一面享受清晨海風的吹拂,海藍得不像在人間,與天銜接成一色,天空很乾淨,沒有一朵雲。

  我們十分留戀營地,什麼事都不做就只是看海。走到哪裡沒有計畫,只是隨心所欲的流浪,看到一處美好的海濱就停車走下海灘,坐聽海的聲音,看著生命中最美好的風景。腦子裡通常是空白的,因為唯有挖空了思緒,才裝得下這樣美麗的記憶。

  我們一同走過台十一線藍色公路,騎著車橫飆在沿海的公路,一面是山一面是一望無際的藍色太平洋,蜿蜒的灰色公路下是一整片的礫灘,灘頭一整排大王椰子招搖著戲弄陽光,活活一幅夏季的南洋風味。海水活潑靈動,型態千變萬化一如少女,那蓬勃的生命力,是東部的海,迥異於西海岸。

  我們駛經溪流的下游,河床平坦寬闊,夏日的夕陽映照暮色呈現一片銘黃,河道兩旁層層堆疊的方形梯田安靜的孕育著生命,青苗執著地伸長。沙洲蘆葦隨風斜躺,白色的髮梢反射著光芒,河面一片金黃,那是最安詳的世界,車輛在公路上靜默地移動,一切宛如夢境。
  我們靜看滿月的漲潮,海水在月亮的召喚下激情地膨脹著,每一個海潮都是向上蓬勃的慾望,白色的浪花拍打著海岸,鵝卵石發出吟哦。港口的燈塔明滅著燈光,漁火在遠處晃動。光潔美好的月亮發出光芒,從山的此端到另一座山的彼端,將海染成燦亮的黃金,一整片的月光海,閃閃發亮,地面萬物清晰有影。

  直到真正的出走,我的世界才開始天寬地闊。

  旅途之中我們遇上了許多的人,有些就這樣驚鴻一瞥似地瀏覽過我們的生命,有些則更為深切地產生了某種根固的聯結。以致於那次出走過後的每個長假,我們仍會有默契地以同樣的形式,去到東海岸,去我們心中夢一般的海洋。

  當我們遠離海洋回到都市中時,常常是需要慰藉的。
  每一次從東海岸回來,行囊總是多了一些承載。彷彿一種招魂的儀式,握在手中的石頭與漂流木象徵著海的魂魄,總在生活面對困頓之時,喚起一些海洋的能量,活化凝滯的血液。
  然而,我們帶回一顆石頭卻帶不回一片沙灘;我們帶回一枚貝殼卻帶不回整座海洋。
  原來最大的遷徙是自己,帶不走的太多,所以選擇移動自己。
  你比我頓悟得早,總在我埋頭於海灘上撿拾石頭時坐在一旁悠哉地遠望。
  「執念太深。」你笑著說我。

  而我就是不懂得你什麼都能拋卻的那種瀟灑。無牽無掛的瀟灑、俯拾即是的瀟灑、無物無我的瀟灑。
  對於你,許多意義不在行為的本身,而是過程。遇上你之後我才真正相信有人是這樣地生活著。於是你可以漠視他人對於你「自我中心」的指責,坦承自己的想望與自私,即使是親如血緣相扣的家族,也無法成為羈絆你的力量。
  你的追求往往只在於你所需要,而不在它實際上能給予你的獲得。依著你唯一信賴的自我,你獨力完成自己,抵達自己。

  我是無法理解那樣強悍的自私的。 
  妳說,我們兩最大的不同便是:你對自己永遠最好,而我則永遠對別人最好。
  妳説,這世界沒有誰非誰不可,到了生命的盡頭,人便只有自己。

  我不至於傻得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的完美,也懂得忠於自己的意志,但就是為了部份的期待無法義無反顧地放手。即使我漸漸懂得不依賴別人對我的依賴,學習著你鏗鏘有力地鑿出自己的模樣,卻仍然無法拋除造就我的人群──如同樹根一般盤錯在我的生命之中的,那些關聯著、愛著、希冀著的眼光。

  多次的一同出走,我們來回往復的是對彼此的淘洗、煉就。拿對方為例為鏡,擁以自鑑;而在相互的對待與呼應之中,照見了彼此基底的不同。
  當我們選擇面對旅行的不同態度,似乎也就區分出了兩條道路。



      4.                             

          於是當你說,你適合一個人旅行的時候,我在風中靜靜別過臉。
  有一種極度理解的傷感,使我靜默地點了點頭。

  所有的出走都是為了回歸。

  我第一次的出走,是你給予了我力量和勇氣。而今我已從這樣的儀式之中淘洗出自己膜拜的手勢。
  我已不再流浪,靜定美好的生活成為長久的想望。

  海洋便獨自在那裡了,她靜靜地產生著內部的循環,生生不息。
  而我們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方式抵達,去那片海,去我們心中的渴望。




〔成功大學‧2006鳳凰樹文學獎散文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