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碰面,是在高雄的山裡。
那時第一眼看到彼此,就不喜歡對方。我覺得她冷漠暗沉,老在裝酷;她覺得我太過溫暖,愛與光輝都是假的。
在山裡我們會保持距離,但還是愈來愈討厭,怎麼會,這麼討厭?
帶刺的感覺鮮明,我們都心照不宣,努力隱藏得很好。
很久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對方的存在所觸動的,是深層自我匱乏的那一面。我們彼此為鏡,映照出陌生且恐懼的那個自己。
直到我們揭開了赤裸的內裡,坦誠面對這莫名的排斥感,此後,我們便成了姊妹。
我們已習慣在外頭人們訝異我們是好朋友,只因氣質、品味、風格與習慣是如此南轅北轍,一正一反站在一起,就是奇怪。
「我超喜歡黑暗的!」我會跟她這麼說,其實是大辣辣示愛。
「妳媽祖菩薩娘娘啊!」她會悶哼一聲,其實也是示愛。
「妳媽祖菩薩娘娘啊!」她會悶哼一聲,其實也是示愛。
我們是如此不同,唯一的共通點就是跳舞。
但就連跳舞,也是天差地遠。她自小習舞,自芭蕾到現代,當代的肢體乾淨俐落,身體語言充滿張力;我則是半路出家的素人,不適應舞蹈的訓練與表演系統,沒有標準且充滿即興。
兩人一起跳舞很多功課,我難免自卑於身體底子不夠,而她訓練有素的背景也常被我的隨心所欲瓦解得支離破碎。
我皺眉發愁說很抱歉我不專業時,她會正色告訴我:「妳的心很專業。」
所以我,只能盡情舞出我的心。
跳舞,就只是揮灑出當下的生命力量而已。誰都可以,只要你願意。
這天割稻儀式她來到田裡,還有許多朋友相伴。我們不是第一次一起跳舞,一直以來兩人的身體都合不起來,我們都清楚、也都接受,我們就是如此不同,所以我從不求合。她著簡單的黑褲裝,簡單俐落的現代風,頭髮高高束起夾好(一根頭髮都不會掉),為求慎重她會化妝;我則穿連身黑長裙,帶點花紋的民族風,跳到後來時常披頭散髮,最好讓我素顏上場。這兩個人,要怎麼一起協調地跳舞呢?
我們不求合。只要互信互愛,就已經足夠。
田那麼大,天地如斯,總有我們的角落。為稻子而舞,我們無須為任何人負責,專注給出自己的全部就好了吧。
妳儘管跳妳的,我跳我的。我們,是自由的。
直到某一刻,田埂上我們面對面相迎,妳伸出手向我,而我也伸出手,我們沒有共舞,我們擁抱,擁抱了很長很長時間,身體有隱微的嗚咽與震動,隨後我們分開,妳走妳的路,我往我的方向而去,轉身一刻我看見兩人同頻的神情與身體,幾乎一模一樣的轉身速度。
無限廣闊的原野啊,窄窄的田梗如此深長,前方有人看望,天地任我們遨遊。
有人錄下這一刻,背景音樂的曲名叫〈多好啊〉,妳已接受我顛覆表演者思維的選曲風格,有中文有歌詞也無所謂了,多好啊,與天同慶;多好啊,我們與天地共生。
舞完這曲,我們張開雙手兩掌貼兩掌,兩人的胸口都有明顯起伏,在下一曲到來之時,我輕聲跟妳說:「下一曲是〈廟會〉。」在妳的死眼神射過來之前我率先大笑,兩人一前一後走上了岸。
廟會欸,廟會~歡鑼喜鼓隆咚隆咚鏘!
農村嘛,總要選一些貼近大家的曲子啊,客語的很好,台語不可少,local是關鍵啊。如何在local中站出我們的風雅我們的丰采,才是我們生在這片土地上的原因。
我是如此仰賴妳,仰賴妳的支持妳的參與妳的陪伴。
一直記得的,站在水圳邊,大家在廟會的音樂中,做伙擊鼓的畫面。田裡沒有舞者,人們全在馬路邊。當農夫小飽從彼端走來,手裡拿著一只不知哪裡撿來的破鍋咚咚敲響,我們全都掉下巴了……
伯母載著孫子來看舞,阿伯和阿公來來去去,有人推著嬰兒車經過。
最奇怪的就是,沒有人覺得奇怪。
那些獨自默默撿福壽螺、默默補秧補秧補秧的日子……每天夜裡野狼引擎發動的聲音總在我快要上床躺平的時刻響起,每當引擎聲發動,就知道農夫又去巡田水了......那些無邊無際獨自守候稻田、為颱風大雨焦心難耐的日子......都在風光明媚〈廟會〉的輕鬆歡樂中被風吹散了。
伯母靠過來跟我說這一季你們稻子長得不錯喔,最後再多下點肥就更好囉!我與老天爺說我們還要晒穀哪,未來也請多多指教。
妳總願意陪我為稻田跳舞祈福,為這裡帶來無限力量與生機。妳、你們、村民們,在這低調私密的割稻儀式中,顯得那麼光鮮搶眼。
於是當我再看一次這天外飛來的片段錄影,總會想起最初妳我討厭對方的樣子。好在有彼此的溫暖包容包裹我們深藏的刺,人們相應的支持令我們變得柔軟。
土地上的人兒啊,你們看見了嗎?一畝田可以很現實很累人讓人絕望得想放棄,也可以很夢幻很美讓人心生無限嚮往。這都是田,也都是我們。謝謝所有,我願在這牌局間不停止地翻面翻面,以見證生命繁複多層次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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