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界
一切都超過我的腦袋可思考的範疇了。
從小到大沒踢過足球,我根本搞不清楚足球規則,但現在我在場上比賽?好吧,這只是一場遊戲,但大家是認真的!
沙灘上,男人們拖來漂流木畫線界,煞有其事地在規定比賽場域的四個角打上木樁,沒有球是吧?不知誰撿來了一個足球大小的保麗龍海廢,一腳踢出去,一個夥伴順勢用膝蓋把球頂起來,幾個人就在沙灘上這麼玩起球來了……
愈來愈多人加入,愈玩愈有規模,比賽是這麼變出來的。不知道規則有關係嗎?你只要負責把球留在自己人腳下就好了,來,看準那個框框沒?那叫球門,上啊,大伙兒想辦法把球弄進去!
不遠處,一個夥伴扛著一個極大的藍色塑膠桶走來……老天,這麼大的海廢也能飄上岸?他二話不說,把半身高的藍色塑膠桶放在中線的界外,拍了拍黑色的橡膠桶蓋,隨手撿拾一根木棒,就這麼煞有其事地……咚、咚咚、咚咚咚!他唱起耳熟能詳的世足賽名曲,大夥兒歡呼起來,鼓聲就成了興奮劑,無論場內或場外,人人都熱血沸騰,幾乎要搖旗吶喊了……
艷陽下,我們玩了一場又一場,場上沙子飛濺,少不了跌倒也難以避免受傷,這當下不管有沒有玩過足球、球踢得好或不好,都不重要,男生女生全追著一顆球(注意,是保麗龍)跑著,我只聽見輪番四起的大笑不停震動,界線沒了、木竿倒了、球出界了,都沒有關係,都可以繼續。沙灘上滿滿的足印,不停交錯變換。雙手高舉,擊掌一刻,我們就交換了青春。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們是非洲部落的孩子,忽然有些恍惚……明明一無所有,怎麼會,這麼好玩?
足球玩膩了,有人悄悄划了獨木舟出去,在海上跳水。那遊戲簡單,只是從舟中站起來,不停跳海而已。他們一跳二跳三跳,反覆爬回船上……用各種各樣的姿勢:俐索地、笨拙地、華麗地、單純地、飛炫地……毫不厭倦。
後來,我們都不約而同游向那兩艘獨木舟的方向去。不為跳海,而是──第三種遊戲誕生了。
小時候,有個家喻戶曉的綜藝節目叫「百戰百勝」。這第三種遊戲是模仿「百戰百勝」而來:海上兩人各站一舟,拿好了槳,開始較勁。如何運用手上的槳順利推倒對方,是遊戲的關鍵要素。這很難喔,首先,海面並不平穩,你得想方設法在一艘獨木舟上站穩,然後借力使力地以巧勁擾亂對方平衡,只要對方落海,你便得勝。
我瞪大眼看著這畫面,不可置信於我們神聖勇猛的海上獨木舟也有這一天。
愚蠢……
好愚蠢。
太、愚、蠢、了!
誰想出這個遊戲的?獨木舟是這樣用的嗎?我哈哈大笑,不自覺拍手了,莫名其妙感到痛快。一個人落海了,沒多久自會有另一人翻上船繼續挑戰,愈來愈多人游到這裡來,大家都泡在海裡,目不轉睛盯著兩艘海上漂流的獨木舟,或高聲歡呼、或失望低吟……這完全不符海上獨木舟的活動目標,失序了,一切的一切,都超乎邏輯所能想像。但為何,我們這麼開心啊?那開懷是爆炸性的,你不停不停大笑,像回到少年時代為一件幼稚無比的事笑破肚皮那樣,快樂脹滿了胸口,就快要溢出,你不想冷靜、也不想平靜,你知道這時刻得來不易,在長大之後。
回到岸上時,我低頭見膝蓋的傷口沾滿細沙,坐下來,將其一粒粒輕輕剝除,才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才想起,痛的感覺。
二、穿透
細沙在身上沾了又掉、掉了又沾,與海相依的日子沒有時間,乾爽與溼黏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我其實很喜歡水。只是甚少在不著地的地方游泳,踩不到底總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而這裡是海。
只是夥伴們的存在太令人安心了,只是這裡的海太漂亮了,只是有魚兒共游的想像太吸引人了,只是、只是、只是,我可以有一百個只是,所以踩不到底也沒關係了,低頭看的時候,能清楚望見自己赤裸的雙腳在一片水汪汪的藍色裡輕輕踩著,彷彿腳下有支撐點一樣。
心舒緩的時候,天地會跟著我一起慢下來。
我看見清早陽光從天空射過來,海水的流動把陽光切割成不同的方格子,柔軟的黃金色的光線如生命之網般照映到海底,我的頭髮像是海草,隨水流搖曳。礁岩處處,魚群在岩洞裡擺尾,珊瑚礁或石頭都顯得溫柔,不可思議,這世界。
我眨眨眼,怎麼有種……第一次被歡迎回家的感覺?
過去怎麼都無所覺察呢?像沉沉睡著,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需要懂。我所被告知的世界不是這樣的,海是那樣遙遠而陌生,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自小我們就習慣在岸上看海,「海泳」是什麼?根本上這詞彙屬於天方夜譚,若真要翻譯成我所屬島嶼的慣用語,那是「危險」。
遼闊無邊的大海啊,我謹代表我所屬島嶼的人民,向妳傳達心底深處的渴望。我們多渴望了解妳、親近妳、看見妳、與妳玩在一起……然而除了深深的未知,我們擁有的恐懼已不能再更多了。
三、綻放
夜晚的海是黑色的,濃稠的黑潑灑得一天地都是,海浪依舊一波一波送上岸。在這股暗沉翻攪的墨黑之中,若是有火,沙灘就能魅惑人心。
吃過飯後,他站到早上那只藍色大塑膠桶之前,開始打鼓。鼓聲響起,有人歌、有人舞、有人找竹子石頭或漂流木打節奏;還有人,乾脆敲著飯後的鍋碗相應和。
我的大腦來不及思考,不由自主想跳舞,我不知道我要跳什麼,但身體已隨著鼓聲動了。我盯著鼓跳,她也跑出來跳、他也跟著起身了……我們圍著火跳舞,沙子隨落下的鼓聲濺起──後來,大家都跳了,靈動閃耀的火光中,黑黑的影子糊成一團,我退出圈子外,微微喘氣,這才聽見海潮之聲。
一波、一波,輕輕翻覆,千古不變的鼓聲,原來在這裡。
拿著鋼杯到海邊洗碗,洗一洗又想跳舞,就踩著浪在沙上跳,濕濕的沙子沾黏了腳,我沾黏了海。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身體裡燃燒著,後方是真切的火,真切的鼓聲真切的生命力量,一旁兩個黑影坐在那裡看海,有人看嗎?我根本不在乎!只是盡情地跳,跳得不顧一切跳得渾然忘我。
歌舞似乎是,非常久遠的本能似的。
誰吼了一聲,一群人衝下海的另一側,他們在海中一邊拍水一邊大叫,我笑出聲,幹嘛呀?這群人……在他們此起彼落的吼叫聲中隱約聽見了「裸泳」,全是男的,像衝破什麼封鎖線一樣快意……他們裸泳了?一群男生相約跳海裸泳,瘋了這個夜。
女生也不遑多讓,她跑來拉我一起去另一頭裸泳,我不想,我還想在這裡,靜靜看望。
右側是男人在裸泳,左側是女人在裸泳,事實上,夜晚的黑把所有人都交融在一起,沒有差了,有沒有穿衣服也看不太出來。大家都好歡快,像喝醉了一般迷濛,卻又帶著清醒的興奮,說:「生日快樂!」
有人在海中大聲唱起生日快樂歌,幾個人跟著唱和,從這頭可以清楚聽見他們齊聲歡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重點不在歌詞,重點在歌聲的狂放與野性,那麼傻氣那麼迷人,彷彿我們真的今天剛出生一樣。
是啊,生日快樂。人類原來可以活得這麼野、這麼漂亮。
脫下上衣,下海,海水冷得讓人忍不住直打哆嗦。不需要優游,我只半跪在海中,看著遠方不清楚的海天一線。海浪輕輕打來,身體被海水推擠著、搖晃著,起身一刻,水嘩啦啦啦落了下來,身體好像被更新了,輕盈無比。我看著遠方,發現自己的心變得無限寬廣,比大海、天空、甚或宇宙都要浩瀚而深邃,超越了所有。
沒什麼是不可能的、沒什麼是不該發生的,這不只是孩子的權利,是我們自己把「大人」框架起來,「大人」明明就可以重新被定義。長大何其神秘,它讓我保有孩子的真純,並用大人的成熟睿智去包羅去體現,長大原來是一種恩賜。
四、收攝
赤腳走在台北城裡,他找不到上衣、我不想穿鞋子,走在天橋下的斑馬線上,我們穿越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馬路,到對面的捷運站。
手扶梯緩慢下降中,我站在文明與荒野殊異的交界上,用小動物的眼睛觀望著這莫名所以的世界,眼睛眨了又眨,一種奇特的新鮮感湧現,妙不可言。像是在一個渡口,準備轉換、切換、置換,這回我很清楚,我並沒有誤闖什麼異次元,這裡和那裡,都是我來自的地方、都是豢養我的地方。
出捷運站,公園草地的芬芳揉進身體裡,行道樹蓊蓊鬱鬱,想起海、想起沙灘、想起火,與那幾個深邃的夜。我抱了一棵路樹,猜祂懂得,我偷偷唱給祂聽,唱著唱著流下了眼淚。
那些童年青少年隱匿良好的憂傷恐懼與失落、那些以為不會再現的大笑大笑大笑,都被這趟旅程喚回來了。
膝蓋的傷口還在,海邊時明明沾滿了沙子,卻不知不覺就好了,都不知道怎麼好的,等回頭一看,已經結痂了。
回家隔日,急性蕁麻疹發作,身體像著了火般滾燙,一整天搔癢難耐,我才知道,身體是耗費了多大的力氣去知覺、去感受、去支撐,才撐得起這深重的旅程,拉出一幅全新的視界。
驀地想起從海邊到城市的隧道裡,他一邊開車一邊分享,某次夜航他與夥伴在星空下說的話:「你看見了嗎?海的這個方向,通往夢;火的那個方向,通往家。而飄在中途這船上的我們哪,正在夢與家的交會處。」
生日快樂,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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