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六點半,台中市區街道靜靜,啃著燒餅油條加一碗溫豆漿,我迴望十字路口的街景,稀疏幾台摩托車正等待著紅燈,恍若回到大學時一個人獨自吃早餐的安靜片刻,商區五顏六色的招牌並沒有干擾到剛下山的我,反而讓人餘韻猶存──我來自這裡,而我剛從那裡下來。
那裡的風很冷,冷冽地讓人只能專注走路,將自己送進稜線上的風裡,瞇眼望去白霧迷濛,而妳知曉白霧迷濛裡是山巒疊翠,雄偉壯闊的巨岩層層疊疊像墨西哥的日月金字塔。走著走著,白霧打開一瞬,妳就看見千古埋藏的秘密。
一座叫「台灣」的高山島嶼,圓柏冷杉與灌木叢扳轉小島千變萬化的容顏,大風吹,圓柏扭曲,箭竹草坡匍匐,岩層肌理層層堆疊,妳轉身望去,巨岩的山,是時光的海。妳會屏息,站在那裡,一秒鐘呆愣便看盡千年。寒風刺骨,大風中妳只能偏斜地走,登山杖用力撐著,一步一步踩出妳的印子,你們的痕跡,屬於你們與這座島嶼的故事。而為何,為何不過區區七個太陽月亮的輪轉,卻恍若如數月異地旅行那樣久?
下山後,靜默地反應與接收山下快速的人事流變:他的大伯辭世長眠、她的好友憂鬱症發作、她老家大院為家族紛爭開會、她走在分岔口的愛情終止、他曬傷脫皮露出粉紅的內裡……喔,聽說你是醫師?臉花成這樣,患者看到該慰問嗎?
鍛鍊如火燒,多年來提煉著什麼,紛擾人世與清幽山野不停交疊揉合,如風與火攜手合作,木頭釋出太陽的光熱,化作白煙飄散,灰燼裡有我們一言難盡的笑容。
那山啊,那麼高;那路啊,那麼長。
愈來愈多的人渴望、愈來愈多的人攀爬,數十年如一日地走,一天一天,你們長大了、老了,稜線上大風裡迴望,你看到十年前的你、十五年前,喔,就快二十年了,你望入更年輕氣盛、更少不經事的你,同樣的衣服再穿在身上,那是一種歸屬、一種認同,說:「我們。」
妳這樣認識了山。藉由夥伴、兩腳、雙肩、火熱一顆心。勞碌的人際與奔忙的工作令妳幾乎遺忘熱血是什麼的同時,山與人聯手點醒妳,如同風與火、木頭與灰燼。說:上山!
無風的午後,箭竹的高度淹沒妳,妳在箭竹海中泅泳,想起久遠前初識山的自己,游箭竹海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但這回妳沒嘟嘴,眉頭也沒皺一下,感覺草葉的芬芳染進自己的身體,兩手不停划呀划,「喔!」仍會被富彈性的箭竹反彈,妳揉揉自己的臉,聳聳肩,繼續划,划著划著,突然間撥開密林,大片的短草坡開闊呈現在眼前,藍天底下,妳聽見夥伴在山頭上嬉鬧的聲音,低頭看見自己赤裸的雙腳,妳明白自己是如何存在。
那些高山的花花草草如同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妳已習慣自己不時會蹲下來撫觸著岩縫裡鑽出頭的祂們,歡喜地招呼讚嘆、或莫名喃喃自語,時常,總是時常。大背包的重量再不是不想蹲下的藉口,它已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登山杖一撐,便起步向前。
這麼走過島嶼的屋脊。這是雪山山脈、那是中央山脈,這一條條屋脊一條條的線,拉出經年累月的情誼。無論是人與山、或是人與人的。
妳迴望不知何時遺棄的舊習:登頂罐、豬肉乾、汽水、衛生紙、合照自拍以及無數的垃圾話……而今大方拾起,重新穿上那一件亮橘色的襯衫,擺出開心的pose,對鏡頭燦爛一笑──二十年如一日,懵懂的啟蒙、歲月的奧義、野地的不可思議。盡情大笑與揶揄鬥嘴吧,讓自己像孩子般在山裡噘嘴、任性、發懶耍廢都可以。
山那麼寬廣包容,不需要懂事。
但妳又如此在意,多年來,人類對於自然的渴望如潮水蜂擁而來。垃圾與生火的混亂痕跡如黑色的針扎入心底,空拍機飛起的聲響比如雷的鼾聲更讓妳不知所措,人們努力剪輯更出色的影片上傳,山屋前議論著哪片森林不夠漂亮、哪座山頭不從人願……人們討論、評比,秀出島嶼花樣縱走線的精華,誰完成了什麼誰做了什麼事誰不該如何……我甚少聽見謙卑,當高層尚未意識到高山島嶼豐美的資源需要積極介入需要守護。
許願,當翠池緊縮如一灘衰敗蒼老的死水。老天爺,來點雨好嗎?山林乾涸需要滋養,我無畏風雨,這是一趟永恆的長跑。
迴望這座島,看見自己的生長線如同海拔一樣攀升,風裡看向沉默的巨岩和高聳的圓柏,深山鶯的鳴唱在山間迴響,飛鼠劃過樹冠叢,山羊大便後跑得不知蹤影;鐵杉生出紅紫色的果子、冷杉的嫩芽還是那麼清香、玉山薄雪草開成一片一片、薔薇盛放、野百合也揚頭,而我該,我該如何帶這冷冽的空氣下山?帶入永和早餐店前安靜的十字路口?
那件亮橘色的衣服這麼被我洗淨高高晾起。把它曬在最醒目的地方吧,自二十歲開走,我願堂而皇之走入四十,不惑之年。當年你們驕傲地秀出臂上的勳章,說著哪隊哪隊幹部抑或嚮導的榮耀,謝謝你們告訴我,一件衣服可以不作紀念,持續使用的秘密。藍天底下的它如此搶眼,欸,那可不是什麼過時憶舊的玩意,如水的時光複刻在上頭,盪漾著我們的臉、我們的島、我們的快樂痛苦與憂愁。
於是這個早晨,我偏頭看向安靜的街道,咬著(山上吃不到的)燒餅油條,輕聲說:親愛的成大山協,生日快樂。
成大中文94級,山羊隊,劉崇鳳
記 2020 三度聖稜線
記 2020 三度聖稜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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