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我的丈夫洪小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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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閃了一下光,訊息到來。

    時常是這樣的,我坐在桌前敲字,敲到不問世事,吃飯時間會收到你的來電或訊息:「吃飯。」

    時常是這樣的,我接起電話或回訊:「好,等一下過去。」但我卻沒一次即刻動身的,繼續敲字,想著告一段落再下樓。

    結婚早期,我會聽聞你旋開樓梯口的鐵門喊我,能感覺到你探頭進來的樣子。只是久了,久到我帶點理所當然,直到你開始以傳訊或來電告知吃飯,我還兀自想著怎麼辦現在還不餓,好煩。

    時常,我推開廚房的門,看到你獨自坐在餐桌前等待。你擅長等待,有時太久,你會先吃。我太過專注,時常沉浸在自己追尋的事物裡,連吃飯也在思考:文學創作、戶外引導、工作坊、演講、表演……總有我忙的。於是飯桌上,你看你的棒球賽,我想我的工作,久而久之,吃飯變成日常義務似地無趣,你逐漸失去做菜的熱情,我渾然未覺我們也許漸行漸遠。

    作為一個農夫和家庭煮夫,你守著田守著家,支持我做我所愛,從不阻止,卻不喜歡我經常不在家。我為爆滿的行事曆奔波,像個三天兩頭往外跑的不良少婦,一出門就是七天十天甚至一個月。每當應允一支長程戶外隊伍或連續幾場活動時,心總不免瑟縮一下,不敢想你的反應,又無法改變自己的決定,拉來扯去沒有結果,最終只能板著一張臉告知、板著一張臉出門。

    那一年,我遠去澎湖兩個月,度過一個精彩充實的夏天。回家後忙不迭想與你分享海洋活動的一切,卻驚見你的狼狽消沉──並不是無法過日子,但孤單寂寥、索然無味的日子啃食了你,你惡言相向,我茫然失措。一個孫女婿被遺留在孫女的客家庄裡彎腰種田,那與我的選擇有關。

    我內疚,卻無法不追尋我渴望。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問了一百遍,你沉默以對。你常跟我一起爬山、和我一同出國旅行,卻不知為何並不熱衷與我的工作夥伴上山下海,帶領戶外引導的活動。有時我猜想,是不是因為這群夥伴帶走了我的專注,所以你保持距離?於是當我分享山上的風景時,共鳴或火花皆空,爭辯倒是不少。有時,我覺得你離我好遙遠。

    於是那一次,你突然決定和我們一同上山帶活動,並以農夫的身分提供各式農產品入菜單時,我知道我們走入了彼此生命的新紀元。出發前一天你在碾米,米真的好香,生產者就在隊伍中,這令人感覺驕傲。

    你時常坐在人群外圍,火的輻射照不到之處,依舊沉默,以沉默參與其中。活動第一天,我好驚訝,你說了落落長的介紹。活動第七天,你在最後一刻搶走了說話棒,當場所有人都傻住,一片靜寂之中,你清一清喉嚨,說:「謝謝。」

    人們即刻笑開,東倒西歪,那一瞬我感覺過去所有的緊繃、僵持、期待與落空,都在那一刻被完美接住。有甚麼東西在心裡頭鬆脫了,一切都沒關係了,一切是那麼的好。

    自南投山區開車回美濃一路上,我們呱啦呱啦不斷討論,你侃侃而談你的觀察與意見,我們大聊特聊山上風景,人們以為你冷眼旁觀,事實上,你比誰都入戲。

    回到美濃,你皺眉,像突然被拉回現實。番茄落果滿地、樹豆炸裂天空、地瓜還在地底、客人追問什麼時候有米?「我不想到田裡……」你哀鳴,我忍不住笑了。

    驀地明白,山間這群夥伴為農夫一成不變的生活增添了繽紛的色彩,同是土地、同為自然,山野和田園仍有太大的不同。你懷念山裡的熱鬧,有長者的智慧、孩子的活力、還有青壯年的眼淚。溪水刷出峽谷,水冰涼又清澈;駁坎層層疊疊,祖靈靜靜照看;飛鼠滑翔、水鹿鳴叫、虎頭蜂窩如籃球一般大,死亡與新生循環了又循環。那是我們自十幾歲就共同接觸的山,而今沉澱發酵,才孕生的一點點美酒。

    能遇見所愛之人的另外一面,能與之相互接通,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禮物。

    此後,我出門時你的眼神變了,那是帶著信任與祝福的眼,我感覺我孤獨而遼闊的世界被你保護著,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踏實感,時不時提拉著我:親愛的,早點回家。


    那陣子行程緊湊,上山下山、車裡車外,餘留的一點空檔盡數拿來寫書稿,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每天睡前想的是還有哪些篇章要完成,一甦醒便感覺肩頭沉重。每當埋首敲字敲在興頭上,意識到中餐時間將近,應該去幫忙煮飯吧……手指還是咚咚作響,我不想理會、我在裝死,才明瞭這是一種依賴。

    一天終於提前進廚房準備吃飯,「別把自己逼得那麼緊。」爐台前你輕輕提醒我,像小小的海波浪蔓延上沙灘輕輕拍打。我明明知道,卻還是因焦慮而發脾氣,你用土地也似的沉默,承接我的大起大落。親密關係在廣深洶湧的生活之海中載浮載沉,言語溝通是那麼有限,於是一道菜上桌:玉米筍彩椒炒軟絲、第二道菜上桌:蒜炒青花椰、第三道菜上桌:客家滷肉,還有一鍋熱騰騰的味增豆腐湯,日復一日打開電鍋盛飯,白花花溫潤的米粒蘊藏你一季的辛勞,我怔怔地聞著飯香,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謝謝。」

    稿子寫不順時,我哀嘆抱怨;稿子終於寫完,我歡欣鼓舞,家裡頭每天都有寫作者的小劇場上演,雞飛狗跳興風作浪在所不惜。

    然而時間到了,你依舊會進廚房,洗菜、切肉……「為什麼你可以?」一次我問你。「如果我不做,我們就會餓死。」你煞有其事回答,我失笑,農村生活有滋有味,因為你日復一日的「在」。作為一個妻,我所貢獻的力量是那麼微不足道,連好好吃飯都要學習,不知不覺變成工作狂、夢想家,外表看似光鮮亮麗,實則為此付出了代價。

    設若你的妻終將如此闖蕩一生,守在身後的你,也不會攔阻。我倏忽想起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陽光招搖黃燦燦的阿勃勒樹下,我們青春無敵地拍著學士照,一位朋友笑著說:「追求夢想的事就交給你們了,平凡瑣碎的事讓我們來吧,你們專心去追,我們就在身後。」猶記這句話說完,心底漾起的一陣陣漣漪,至今仍波紋盪漾。

    你不會說這種動人的話,你用你的身體行動,以田裡、廚房裡的一雙手不證自明,那讓我心安無虞,盡情展現自己。那麼今天上桌的菜又是什麼呢?午後,你從田裡採了茄子和青椒回來,說再晚一點就該種地瓜了,「晚上來煮馬鈴薯蔬菜湯吧!」我嚷嚷,決定今晚洗手作羹湯。你不意外地點點頭,從不追究我是不是光說不練。

    夢想的日子,就在這一點一滴的平凡與瑣碎之間,被滋養、被壯大了。

    而你在身後。

 

 

攝影/謝謝你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