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會說這句話,在39歲,中年前夕。
「我做不到。」
要我心悅臣服地說出這句話,非常、非常困難。
在這以前漫長的20多年,我最會說的一句話是:
「我可以。」
南湖大山下山的途中,我們將兩日行程濃縮為一日。要一天從南湖圈谷衝出來,之於趕路,我早有心理準備。因包車座位數不足,隊伍需至少有一人率先下山去搭更早時間的客運,而且要走很快才可能成功趕上車。我又舉手說:「我可以。」兩位要好的夥伴莎莎和亨利跟進,於是乎三人便成了客運組。
我很努力,刻意早早起床,清晨五點半便出發。長期登山,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不耐負重,且膝蓋也禁不起長時間下坡。將部分重量交給隊友亨利,他是快腳,年紀輕輕,熱情無限。三人這麼爬上碎石坡、過了五岩峰、走下審馬陣草原、穿越鐵杉林、持續連續下坡……我努力走,三人又說又笑,聊得非常愉快,天光雲影伴隨,爬山還是這麼快樂。
那約莫在開走8小時後,明明就快到登山口了,松坡上我的膝蓋在發抖,我知道「我可以」。只是有甚麼和過去不同了,膝蓋不舒服,心裡不爽,也因趕路的關係我沒能赤腳走這段松坡,穿著悶熱的雨鞋腳掌像火在燒,一股情緒湧上,我生氣,氣自己走不快,但更多的是:我氣自己無法滿足身體的需求。我一邊生氣一邊見莎莎和亨利離我愈來愈遠……隨後我做了件過去不會做的事:彎下腰,坐下,決定先滿足自己的身體需求──明知赤腳不會更快,還是脫下了雨鞋。把腳放生的感覺很愉快。起身再前行,發現自己沒那麼生氣了。
走下平台處,莎莎與亨利在等我,他們告訴我可能趕不上的事實,要不先放最會跑的亨利衝下山,莎莎願意陪我走,真趕不上,兩人還可以搭便車或等包車。我很沮喪,是自己拖累了他們。還能怎樣?放亨利快跑下山,他如脫韁的野馬般飛向遠方,這在他能力之內。我嘛!一個登山老手,卻讓新手莎莎不放心,還是可以趕趕看吧?別那麼快放棄……
我還是那麼積極上進,為了符合目標和期待,忽略自己真正的需要。
若不學會照顧自己,做什麼嚮導呢?
赤腳得夠了,我又坐下來穿鞋,松風吹來一刻承認自己渴望慢行,我、根、本、一、點、也、不、想、趕、路!
莎莎在一旁坐下來,捲了菸:「我蠻開心先放亨利去搭客運的,我們倆才可以在後面慢慢聊。」
我轉頭看她,不知她說這話是真心還是想安慰我?「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妳一定趕得上!」我說。
「對,我會趕上,但我會膝蓋很痛地趕上……」莎莎說。
「喔莎莎,不要像我,我過去就是這樣,才賠上身體。」我說。
太ㄍㄧㄥ了,我們這種認真上進使命必達的人。
我起身,想繼續走。「欸,等一下,我菸還沒抽完哪。」莎莎說。
有她做後盾,我的身體瞬間放鬆,看著松林,身體突然間頹軟了:「我做不到,我趕不上客運,是我辦不到。」我喃喃,微風中說出這個真相。
「嗯,很厲害,妳可以這麼說。」莎莎說。
我看向松林,是甚麼讓我願意低頭?意志力強韌的我,身體能用就用到底,直到發出警訊,我還嫌身體不中用,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一刻,我接受我做不到,無法達成預期目標,身體卻因這樣的低頭整個鬆了,與莎莎兩人在路上慢走慢聊,抵達登山口買了路邊的香腸和汽水,好姊妹坐在路上一口香腸一口汽水,簡直人間美味。
(你會問,這跟推拿有甚麼關係啊?)
這是推拿教我的,若非長久以來的推拿,我不會懂得在理性目標未達前,照顧身體的需求,說:「我做不到。」
這不是認輸,相反的,這是成功保護了自己。
對於凡事太認真的人來說,這句艱難的話語其實很美,我多麼高興對自己認栽,那意味著身體在任務/目標之前了,我想起推拿師的眼,不要逞強的滋味我終於懂得。那滋味如此美妙,勝過香腸配大蒜。
很好,我做不到,並為此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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