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慢慢習慣作為一個書寫者的同時也成為舞者的自己,時常我能從自由舞蹈中望見深邃的自身與周遭的光亮。望見酣暢,酣暢的從四面八方不同角落前來的你們。

妳快七十歲了,依舊從屏東騎機車來。
妳五十多歲吧?從台南騎機車來。
第一堂課,兩個女人在比誰騎得比較久。
你快要可以退休了,不提及自己的職業,每周從嘉義開車來。
都是為了上跳舞課。

我愛見女子從舞動中喚醒體內沉睡的獅子,更愛見男人為舞蹈風塵僕僕特地前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你說。
沒關係,我懂得。
我也時常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做。但我們其實不用太清楚啊,反正腦袋就是會騙人嘛,如同矇眼活動的每一次我們總被腦袋的自以為蒙蔽一般。

剛從山裡回來,山中冷冽的溪水與空氣還藏在我身體裡,而我多想與你們分享,自然的迷人與精彩。其氣味、觸感、痛快或嚴苛,都不會只鎖在深山裡。
於是我閉上眼,睜開時我說,這一回我們就跳風、跳水、跳岩、跳泥土與動物吧。

呃,報告老師,我們不是風、水、石頭或其他,要怎麼跳?
咦,我們不用成為它們啊,只要盡興去感受就好了。
不用去模仿成為甚麼,你就是你,就是一切的生命。

結果有人在風裡絆倒摔跤撕裂了唇,偷偷低調閃身離開教室。
你們幾乎都閉上眼,幾個人甘願在黑暗中探索直到最後。

微風裡,風生水起。
水的流動中,刷出峽谷。
石頭迸裂分解,養出泥土。
泥土生出樹花,生出無限作物,
餵養動物、供養人。
「生而為人,我當榮耀。」我再一次說出這樣的詞句。
多麼高興,我們是人。

那便是人之舞:人設立律法、規則,建造房屋、道路,開創學校、殿堂……人盡其所能地令這個世界更完善,只因人之所以為人。

試著在舞動中看見人類為了生存多麼努力。試著跳出人類這物種的可愛與獨立性。專屬於人的生命力。

而我愛,我愛我們的身體能見證與揮灑這一切,也許腦袋無法片刻理解,我們還有心靈能夠敞開,只要我們願意敞開,打開的身體就會告訴我們答案。

引導詞是有主導性的,它有方向,而你們願不願意進入引導詞的意境,是你們的決定。我知道引導詞的有機性,因是即興,即興讓我保持中立與歡快,看見自己的可能性。

我們就這麼一起牽引出深埋的野性,無可厚非。那未被馴養、渴望自由的野性能量,如動物一般地嘶吼與叫喊,那不是學來的,與生俱來,壓制/忍抑已久的生命原動力,如此需要釋放,被聽見、被允許存在。

「我可以罵髒話嗎?」
「可以啊。」
「我真他媽的放不開自己!」(這句話本身就很野)
你渴望看見更無所顧忌的自己。你正片片剝除馴養良好的規訓。

「我有看見自己的野性。」
「沒有,我還不夠野,還不夠。」
你們說。

那音樂耳熟能詳,自童年深深刻印,我從未忘懷非洲大原野塵土飛揚的生命力,讓我們回到生命的圓心,狂奔直到最後。

你突如其來的嚎叫,她緊接著高呼,隨後她跟上,他如牛一般用全身的力氣爭鬥,而我不及細想窗外的旗美高中會如何看待這教室的聲響,只知道我喜歡這不止息的揭發,這不是哪個古部落或原始部族,現在是西元2021年在高雄美濃一所老高中的舞蹈教室,有文明的電風扇與音響,有音樂流瀉,一群人在其間自由揮灑,即興發揮,向身體學習,攫取野性。一曲”we the people”曾喚醒我古老的記憶與感知,而今不著痕跡地獻給你們,we the people.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自然,我們的世界,原當獨一無二,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無論你多崇尚文明或歸於原始,都無損於人類存在的價值。

若非人的同理心、決斷力、行動力,那人不會帶著傷者默默離開教室前往醫院,傷者縫了三針並告訴大家不要擔心。受傷的要治療,並同時保護舞蹈教室的能量場持續,讓所有人去經歷他能經歷的、有權經歷的。

首次帶領自然之舞與人之舞。我好愛。

我愛我自己是人類。愛風與水常相伴;愛再堅硬的石頭也願因水而削減自身;愛多變的溪谷涵養了諸多的生命;愛我們能詮釋,詮釋我們認知的自然世界,並願在其中放下評價與重建希望。於是我們用無包覆的肉身與無盡的信任令大卡車停止前行;於是我們在施工的工地旁躺在草地上休息;於是我們懂得享受與接納這資本化的人工世界,這是人類恆久的嚮往與追尋,我們從舞動中去感受去表述,並從中建立新的信仰與價值。

喔,其實也沒這麼有意義,其實沒有。不過就是幾首歌中胡亂跳一番而已,不然下午我們怎麼會,四族跪趴成動物之姿瘋狂大亂鬥咧?看似爭強鬥狠,更深刻記得的,是笑聲。這裡頭有太多笑聲,不管投降或智取,那被激發出來的本能,和被豢養良好的溫順聰明,就是人的多變與多情,極端、變幻、且不可預測。

於是這一天下課,我沒有虛脫也沒有能量充滿,甚麼都沒有。因為全部都被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