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到了這裡。
我真的,想方設法把自己送到了這不屬於我的浴室前。
我真的,煞有其事地準備了喜歡的精油、花水、音樂、浴帽和毛巾,以及一套喜歡的衣服。
泡澡這種事,不是我會做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看電視上女孩洗泡泡浴的畫面,我就發噱或嗤笑。
但這回,我下定決心領著自己前來,只為服侍自己的疲勞。
那是為期一周的長程溯勘隊伍,下山後回到美濃,全身痠痛。近年來時常在山裡工作,但許久沒在下山後,身體積累這麼多疲勞了。尤其是一雙腳,痠疼不已。
那是搭了7小時的火車回到高雄,轉車往旗山的路上,我禁不住想:「好想泡澡啊。」只是家裡沒有浴缸,這不過是想想。
人生有多少次「不過是想想」。
我不能滿足我身體的渴望嗎?我不能認真完成這小小的願望嗎?
於是我行動──傳訊詢問哪個朋友家裡浴室有浴缸可以泡澡,跟她預約時間,她不在家也沒關係,我自己打理一切。
我約了個奇怪的時間:早上九點。出發前煞有其事準備了一切能夠疼愛自己的東西,決定盡其所能做個享受水的女人。過去我鄙棄享受,認為這是不是生產又浪費資源的貴婦作為。就算真的執行了我也感到內疚和心虛,質疑自己在幹嘛?
但!是!這回我沒預約推拿,我可以自己緩解與陪伴我的身體。
我丟掉過於理性的工作狂之腦,到朋友家時,朋友已為我放了一些熱水。她家的浴缸是磨石子的,部分貼著小巧方正的藍色磁磚。
我不管過去自己是怎麼認知的,本姑娘就是來泡澡的。朋友熱心地也貢獻出她的精油,說梳子在這裡喔還有吹風機……然後她就去開會了。
我旋開水龍頭,看水面冒出熱氣,滴幾滴精油。心想:「唉泡澡好浪費水喔……」(果然是環保人士)在這缺水時節,還是得咬牙堅持。我好不容易才學會的。
泡在浴缸裡我在氤氳的熱氣中朦朧想起某年北海道泡溫泉的自己。那身體瞬間的鬆緩,任肌膚毛細孔被溫熱的水包覆,腦袋空空的,某個瞬間會有些許靈感會在這時刻湧現。
工作或勞動的時刻,我們感覺生活充滿意義,但靈感沉寂到谷底。時常是發呆或放空的鬆弛片刻,靈光會閃動,神奇的想法會從幽黑的深處湧上來。
更多時候,我甚麼也不想,只是細細慢慢地,在水中央按摩自身。我想像推拿師的手法,如果我能做自己的推拿師,治療與陪伴我承擔太多的身體。
這一雙腳,帶我走過多少地方?這雙平底大足曾是我極其遮掩厭棄的,一度嫌她醜,殊不知她還能赤足負重爬坡,多了不起。這副膝蓋,在長年負重登山行旅的經驗中磨損,禁不起長時間下坡依舊任勞任怨,輕吻膝蓋的同時我莫名感覺鼻酸,好像我從沒認真發自內心疼惜她過。我按摩小腿肚、輕捏大腿兩側,看著腳上多處的傷口,默默發現自己的強勢與壓制。我習慣使喚身體,諸多保養不過是為了期待未來更精良地使用。我的肩膀、我的手、我的脊椎,都是我的僕人,我高高在上奴役她(身體),卻在她下班後甚少好好犒賞她。
「她(身體)不知道她已經下班了。」推拿師常在按壓我的背時這麼說。
因為我根本沒設定下班時間,她不知道可以下班。
「妳的身體,其實遠比妳以為得要好。」推拿師常常這麼說。
是的,她很好、很厲害,否則不能引領我成為嚮導、舞者、旅者。
我若不能承認自己對身體的頤指氣使與理所當然,就無法真正成為自己的朋友。
啊,好舒服喔,泡澡放空的片刻,真是非常非常地滿足啊~~~
泡了一段時間,換了許多姿勢,泡到手腳趾都發皺,才悠悠起身。擦乾身體,感覺毛細孔慵懶地歌唱。換上喜歡的衣服,找了個舒服的角落坐下來,仔細地為自己抹上混了精油的乳液,姿態緩慢敬重如儀式一般。時間彷彿凝結了,我聽見自己均勻的呼吸。想起從前之於乳液保養品嗤之以鼻或含糊混過的自己,不過是為了擁戴某種直率乾脆的形象,唯認真工作能證明自己。
將浴缸的水放掉前,我心疼水資源的流逝,摸摸鼻子找到水桶,提了幾桶水費力地走下樓去澆花,直到自己氣喘吁吁──我還是那麼認真。
躺在小沙發椅上,閱讀一本書,音樂持續流洩,頭腦開始昏沉。於是下樓,在沙發上小睡片刻。那眠睡短暫而深沉,以致鬧鐘響起時,我嚇了一跳:原來這麼快就能入睡啊,就算是早上十一點!
身體因為受到體貼的照料,痠痛和沉重感奇異地消去了大半。
「師傅,我找到方法了。」在心底喃喃──成為自己的醫者,是推拿師給我最大的鼓勵與自由。
不過就泡個澡咩!
202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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