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我違抗母親的心願進入成大中文系。
後來迷上登山,我總是班上缺席的那一個。
但我還是知道,我似乎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班級,
這個班很多人寫詩,
他們用精煉華美的文字說故事,
預留很多想像空間,像夏宇、羅智成那樣耐人尋味。
其中有一個寫詩的傢伙叫黃柏軒,
奇怪他的詩我看不懂,
他用字非常高深,都有很多筆劃,
很多字我不會唸而且詩都超長……
我的好朋友張卉君說黃柏軒寫詩真的很厲害,
(她擔心寫不過人家)
可是我看不懂,厲害也不懂。
只知道黃柏軒的詩常拿文學獎,
(跟張卉君是死對頭)
只能說我讀詩真的有待加強。
有一天,黃柏軒跑來跟我裝熟:
「劉崇鳳,妳是美濃人?」
「嗯。」怎樣嗎?
「我也是美濃人耶!」黑鏡眶的大個兒搔頭的樣子很有趣。
(那時我根本不在乎老家的存在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們交集不多,
劇展、詩展、手指頭數得出來的咖啡館。
其他時候,他寫他的詩,我爬我的山。
學校畢業以後,他就不寫詩了。
不寫詩好多好多年,
直到我出書,他邀我去他自籌的空間辦分享會。
「你有寫詩嗎?」我問。
「沒寫好久了。」他說。
「什麼時候才會再寫?」我追問。
他看著我,彷彿那時不需要想這個問題似的。
「我會一直等下去,等你再寫詩。」我說。
他有編輯和其他工作,他覺得我很奇怪。
我就是惦念著他會寫詩這件事,死忠地相信,
彷彿非常年輕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詩是他的生命。
雖然……嗯,我看不懂。
我等了很久,一直想不透他為什麼不寫了,
那曾經他最愛的創作體裁。
等到我寫了下一本書,某天就得知他去洗腎了。
洗腎?!我們還沒中年耶,怎麼突然就去洗腎啊?
他的人生急轉直下,醫生說再不洗腎他就會死掉。
嗯,柏軒導演,這不是你寫的文學獎劇本吧?
我知道你喜歡在文字裡談死亡,
不過這次有點荒謬而且沒有鋪陳醞釀……
他腎衰竭末期確診後,某次我們通聯,
那時我剛好在張卉君家,
和大學一樣我們提及死亡,
我說張卉君最近很憂鬱正想死,
黃柏軒認真跟我說:
「等一下,死掉不是你們想的那麼一回事。」
他開始一星期三次,一次四小時的洗腎生活;
他開始寫詩;
他開始重新思考生之奧義;
他開始意會平凡生活的況味;
他開始認識身體;
他變了一個人。
但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沒死,
然後聽說要出詩集預購了──
老 天 爺 ,我 終 於 等 到 了 !
管他寫什麼詩,興高采烈地跟張卉君等人合購,
基本上就是一種盲目的支持。
我知道我負責購買收藏,但不負責讀完,
因為我看不懂黃柏軒的詩,數十年如一日。
可是!!
那一天,我收到了詩集《腎友川柳》,
隨意翻翻,莫名坐了下來,
開始細看,呃,我下巴要掉下來了──
我看懂黃柏軒的詩了?!
怎麼會?他的詩怎麼變得這麼簡單、這麼可愛?
生一場病努力活下去,會換一個腦袋嗎……
那本詩集連先生小飽吃早餐時都能拿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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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97〈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爛透了唷。」
開始敢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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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算詩嗎?」小飽不無驚訝地問我。
「嗯,黃柏軒寫詩很厲害。」我說。
(這麼多年了依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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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31
〈申請身障卡〉
申請重大傷病卡時
怕自己病得不夠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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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黃柏軒真的嚇屎我了,
他的詩又短又簡單,出其不意且富寓意,
能在死亡陰影的透亮中會心一笑,
我坐在那裡一頁頁讀著,
突然有點擔心太快讀完。
完蛋了,
這世界誕生了一個新的病人的同時,
也誕生了一個新的詩人。
就是我的同學黃柏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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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6
〈打者就位〉
每打出一個喜歡的字
就像敲出一支安打
我終於成為真正的寫作者
在一人的球場上揮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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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朋友叫黃柏軒,他常常寫詩(也常常洗腎),
他的詩淺顯易懂,讀了能珍愛生命,
我就這樣火速讀完黃柏軒的詩集《腎友川柳》,
而且直接宣告,我喜歡這樣的詩。
覺得命運悲慘的時候,
《腎友川柳》可以幽默我、點醒我。
呵呵,這位詩人朋友,恭喜復活,
耶,繼續寫詩到世界末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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