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聽聽身體的聲音,再作決定。」
很久以前就有人這麼跟我說過。那時的我頻頻點頭,這道理我知道,但實際執行上卻有困難。並非不知如何決定,而是──我根本聽不到身體的聲音。
那時候的我能清楚聽見腦袋的聲音,但身體的聲音,那是什麼?什麼時候我會聽到?
推拿得久了,我已漸漸減少在推拿過程中與推拿師對話,更多時刻我放空,任神智由清明到混沌,按到肩膀或背部時,我會不由自主昏沉甚至睡著,這是早年不曾有過的光景──直到這時刻我才明白:我放鬆我的戒備了。
戒備?我原來一直戒備著而不自知。是什麼讓我戒備的呢?背部緊繃太多年了,根本就忘了自己緊繃。
巧的是,這天推拿師將重心回到背部的推拿上,我在迷迷糊糊間失去了言語,朦朧地感覺到背上的密碼鎖被按著,直到我感受到痛覺,對外部力量有反應,藉此我得以判斷「戒備解除中」。
背不會說話,我只能如此翻譯她的語言。
奇怪的事情來了,這一如往常地按著背,卻在推拿師回頭重按右肩胛的同時,我收到一股異樣的覺受。那覺受是這樣的:「老天,請按我、請按我、請按我多一點!」
說好了,我確實意識很昏沉,但我卻被這鮮活的感知叫醒了!緩慢恢復意識的我沒能立刻說話,推拿師在右肩胛內側推壓著,然後是外側,到外側某個區域揉捏時,像什麼千古沒轉動的石磐被推動了一樣,我整個醒了!閉著眼細細感覺:「天啊,就是這裡,不要離開。」我沒說,推拿師不知道我的感覺,他的手一度以指扣敲著,在肩胛外側揉捏,那固著的石磐好像就動了,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機關,機關動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有什麼門要打開了嗎?後面有什麼東西?
這就是身體的聲音嗎?我聽見了?
推拿師的手離開,來到下背部。
「不,不要離開!」
這是身體的聲音,還是我的聲音?
第一次我感受到那麼深沉的鬆動,身體難耐,右肩胛處在明確的渴望裡,我在心底暗暗震驚,懷疑是否為腦袋自作聰明的任性要求,保持沉默繼續感覺,其後不管推拿師的手到哪裡,那鮮明的渴望都沒退去過。
我的背,與父親的課題息息相關。當我對父親的理解與接納更多,我的背,似乎也就能理解與接納更多外在的力量。不得不想起剛結束的一個工作坊,那工作坊為探索陰性力量而生,我一直以為要解放的是女性,事實不然,整個工作坊過程告訴我,要解放的,是男性,尤其是被父權完美洗禮的男性,如我的父親。
我不曾見過他柔軟,因他不被允許脆弱、不被鼓勵表達,這層層壓制的失語轉為憤怒,變成巴掌落在孩子背上。工作坊讓我意會到這些,一旦了解,我那倔強孤傲的背,也隨之鬆緩了。
是這樣嗎?意識的改變能同步牽動到身體的改變?我沒有證據也沒有根據,但我的身體會告訴我,我有了什麼不同。
掛念著右肩胛的渴望,像是好不容易準備好解密,推拿的手就離開了……以至整個推拿結束後,走到室外喝茶的我,終於脫口而出,右肩胛未竟的感受。
「妳的背,過去其實有更鬆的狀況,但都沒到這一步過……」推拿師沉吟。
「嗯。」我很珍惜,要深深記住。
「妳最近遇到了什麼事呢?」推拿師也開始好奇起來。
我提到工作坊的新發現。
「要加碼嗎?」推拿師的口吻驀地一沉。
「要!」我要懂得滿足身體的需求吧。
「晚上可以嗎?」必須承認自己很猴急。
「太趕了吧,下禮拜如何?」推拿師不無惶恐。
我要加碼,為了解密。
我棘手的背是我的名片,裡頭藏有深不可測我不願罷手的抵禦神力,那是我的魔戒,而今,我想取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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