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奶hu

擁擠在冗長的行伍裡等待校車,瞥見遠處的你騎著銀色野豬滑出校門,頭戴安全帽怎認得出?擁有新潮機車的高三生畢竟是少數,制服外露不安於黑長褲,失蹤的紅書包應被留在圖書館了?從校園脫困的你總往右拐,果決帥氣的背影揚長而去,大路的盡頭我是知道的––––那片波光瀲灩等待夕陽沉落的西子灣。校車來了,忠勤賢淑的女孩們如同工廠輸送帶上的產品,精確有序地送入車廂,暗自羨慕你睥睨一切的不羈:誰說放學一定要回家?


你好,蟲
「吼~~~帶我去東海岸!」不甘守候家門供奉筆記,我也想翹課數日,背包營帳浪跡天涯。如願穿梭在南迴公路的砂石車陣中,任憑風聲呼嘯、沙塵侵襲。我死命抓緊機車把手,在全罩安全帽裡對著埋頭切換車道的賽車手大吼:「劉蟲鳳,你想過如果出車禍可能會死嗎?」
「那就死啊!」你回擊的字句在急速狂飆中凝結,重重碎裂逸出溫室的我,讓長久以來熟悉的安全感再也無所依循。原來天寬地闊都是闖出來的,身在其中的年少輕狂和理直氣壯得以青春相負。翌日,我們迎接東海岸的第一道光芒,在象牙塔最高的屋頂之上。


你好,老牛
甫降落內蒙呼和浩特機場,我還洋溢在會合後吱喳笑鬧的興奮裡,「楊豆子跟你說超好玩~」就被你倆綁架,打D直奔洗浴中心。結果我嚇傻––––赤精大條脫光躺平如待宰羔羊,任憑服務員使勁搓刷,深藏在皺褶隙縫中的陳年皮屑頑垢,遂逐一自肉身剝離。楊姥姥的大觀園熱氣蒸騰氤氳,或豐腴或精瘦或挺立或垂墜的女體自如來去,談笑風生、坐臥自在。那是誰的乳房誰的毛髮誰的腹肚誰的溝股,我緩緩伸展自青春期發育即未曾隨意暴露的身軀,在生澀扭捏的姿態裡與你建立袒胸露背的親暱。
旅行到了青海湖,又冷又累的我因水土不服開始腹瀉發燒,和卉君捏著鼻子互乾的藿香正氣水也不見效,於是讓藏族女醫吊了生平第一支點滴。當我蹲在不忍再看第二眼的茅坑上,望向前方提著點滴冷靜無比的你,一邊烙賽一邊感恩讚嘆:老了就換我幫你拎尿袋吧。


你好,風風
因舉辦「慢活美濃」探路,我們回到美濃竹頭背的夥房,門扉虛掩、斷垣斑駁,是你母系家族生活的遺跡。放輕腳步踩踏傾頹的階梯逆光而上,進入一個時間靜止的魔幻異次元,衣物披掛、文件零落,彷彿昔人前腳稍離、猶存餘音。翻開相簿我一眼認出你的外公:「和你媽媽好像。」
這段在客庄行上行下的日子,我們暫居你父族老家,與阿媽相伴煮食歌唱跳舞,⟨一支小雨傘⟩逗得她將眉眼笑開,輕喚你一聲:「鳳鳳」( 客語發音為「風」)。客腔的咬字頓挫似曾相識––––像是我從小聽得不清不明,需要爸媽翻譯,而始終重男輕女的奶奶所說的鄉音?我曾無知地認定籍貫為中國廣東省梅縣的奶奶,說的無疑是周星馳電影裡的廣東話,至此才幡然醒悟,外省客第三代的長河,源自何方。


你好,崇鳳
生完阿樹後我誰都不見,只許你和卉君在深夜拎著晚餐前來,在月子房裡和我試吃各家彌月蛋糕。當時的你已走在靈境追尋和自然引導的路上,與一群喚有自然名的夥伴們合作多支隊伍,山裡來火裡去,益發往身心靈的內在場域探尋落定。敏銳的你在言談間感知我對初生早產的擔憂和自責:「也許你的身體並不那麼適合孕育,即使如此,身體已經盡她所能做到最好了。」我不滿自身貧瘠衰弱,而你卻悉心照見沃土豐腴。
雖然平時戲謔你為明燈和仙姑,但親愛的崇鳳,其實你更像我的至愛《一一》裡的洋洋,與生俱來真誠無畏的質地。小男孩隨身攜帶相機,只拍攝人的後腦勺,他在婆婆的靈堂前對祂提問:「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要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每一次相見、每一場深談,聰慧易感的你總能從另一個視角看透我後腦勺的風景,那些被忽略的暗隅、被遮蔽的盲點,都有你來點亮。


如同一陣風交逢大地,無法預知它將輕揚萬千風帆,抑或暴烈吹伏田禾,我都由衷感謝十六歲時與你相識,以及其後的相知。有時溫柔,有時絕決,有時脆弱,有時無腦––––無論你是你、你不是你、而你本是你,所有的理解都不足以定義。
沒想到二十多年後,我仍然要和三十九歲的你說:「崇鳳你好,我是豆子,請多指教。」未來也請像我們在墾丁的向晚,我還狼狽飄蕩在深潛的暈浪感裡,你已身著白衣花裙神情歡愉,搖曳生姿朝我走來:「楊豆子你怎麼都沒打扮呀?」那樣,刷新我人生的三觀,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