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推拿師漲價了。似乎是痛定思痛地決定漲價，並為此寫了篇長文解釋漲價前心理交戰的過程。但這些我都不知道，長期以來我和他一直維持著技藝交換的模式，以文字和推拿互換，其間流動著精神與無形資訊的交會，兩人說好只要誰不平衡了，必提出以變更或調整。
所以，我並不知道他漲到多少錢。有趣的是，我也不好意思問價格。然而，每當有人向我詢問推拿訊息，總無法答出明確的數字。現在到底是多少錢了呢？之於金錢，我帶點緊張與惶惑，也感知到推拿師看待價格這件事的謹慎小心。
這天走進推拿室，終於問了最新的行情，他一派坦蕩：「旗山的話，現在一小時1200元（原800），兩小時2500元（原1600）。台北價格另計。」隨後兩人便在茶桌前，細細聊起了金錢。
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一直以來，他不好意思漲價，我不好意思詢價。我想知道，是甚麼樣的社會氛圍或者誰，讓我們對金錢這麼不自在？
我們需要金錢撫養，其生活品質可能隨金錢多寡而左右。自離家後開始賺錢，社會教育告訴我們賺愈多愈好，數字和成績一樣，代表著某種成就或力量。但不知為何，我始終無法為金錢感到榮耀與自在。大方追逐名利的人，可能被斥之為勢利；視金錢如敝屣的人，又時常有捉襟見肘的焦慮。於是穩定的收入(如公務員)成為大眾擁戴的鐵飯碗，你為工作而生，不少人不過問自己是否喜歡或享受工作，因為固定的薪水是他所需。
我對金錢的態度，於是非常非常地矛盾。在選擇自由業之後，愛自己所愛，開創自己所能，在為自我定價的部分，遇到非常大的障礙，價格太高擔心人嫌貴，價格太低自己又鬱悶，迷失在外在的議論與評價中，我怎麼可能適切地訂出自己的身價呢？
很長一段時間，為了迎合大眾，我習慣貶抑自己。並壓制內在不服氣的聲音，如嚴師般對自己諄諄告誡：「收費太高，很不親切。」我盼望自己是好人，開出討喜的價格，卻連自己都無法討好，只好更嚴厲控制自己的其他開銷，最後弄得灰頭土臉，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
很長一段時間，我開出來的價格，無論是工作坊或山行，都極其便宜、破壞行情，尤其是在農村開辦身心靈整合的課程，更是矛盾糾結，冀求當地人有更多參與而開放優惠，無顯著效果令自己益發憂慮，最終回頭看見自己的中心失守已久──我的服務有限，又害怕自己現實，已經很久很久了。
我欣羨身邊能自在開出高價並不膽怯的朋友們，每當要把數字往上拉高，我的心都會不由自主瑟縮。應該嗎？那勢必會掀起波瀾。那段時間因習慣貶抑自己，所以面對其他高額的活動總顯得不可思議，我從不覺得自己值得被投資在這上面。
我沒辦法對錢說：「我要你。」儘管我真的需要且渴望。當然也無法對錢說：「我愛你。」年輕時我對錢有著明確的憎恨──都是為了錢，弄得家族社會一團亂。
然而金錢多麼無辜，是人們不當使用和看待金錢，將責任與情緒推委於紙鈔。
自小到大，我的社會與家庭面對金錢總是愛得如此隱晦，不言說卻萬分在意，明講顯得勢利現實，我們學會在背後或私下竊竊私語，表面上卻要裝作不在意，談生意、契約、合作，許多人的做法都是把金錢放到最後才提甚至不言說待你詢問，「錢不是最重要的」，學會清高與孤傲，做作卻讓自己辛苦。
好奇怪，明明已經不平衡了，卻繼續撐；明明想要卻需要，卻推拒它。
細膩善感、周全體貼之人，在這種成長背景下，為自己定價實非易事。
我好渴望，有一個健康看待金錢的社會出現。調整少、不求多，清楚自己的定位，並問心無愧提出自己所需。
推拿師的漲價，無非也就是如此。這一個早上推拿開始前，我們談論了許多，因為再不漲，他即將要付出生活品質被犧牲與身體被消耗的代價(他已經付出)，若他不漲價，那麼一個對不起自己損耗自身能量的人，是無法治療別人做推拿的。如同迎合市場而生的產品，只是商品。
「那麼，我們還繼續交換嗎？」我看著他的眼睛。
「我感覺，現在仍是平衡的狀態，可以繼續。」他看著我的眼睛。
「我每年都會再問一次。」我重複提醒著。
「沒問題，如果不平衡了我會提。」他說。
那時刻我在心底繞懸著思考，設若他提出以現金交易，那麼我還會以這樣的頻率(兩週一次)預約嗎？瞬間內在不停後退，笑著告訴他如果變換成現金，也許我三個月才會來一次了。「什麼？！」他挑眉。
那個制約又出現了：「好貴啊。」那是有一個便宜的原價足以比較的原因。並且我意識到，我並不把我的文字當作多麼珍貴的東西，事實上，推拿後須沉澱、構思、與書寫的壓力與時間都是生命能量的付出。那是我對推拿師的存在與身體探索所作的梳理，若能被現金交易一次取代，推拿師將擁有實質效益，而我也會輕省許多(聽起來很棒)。只是，雙方以及這世界都會少了點什麼吧……
於是我得收回那句話，因為現在我也不想變換成現金，為著這兩端的流動還可能更多更豐盛，只要我們還願意。我的文字與現金無異，適切的「交換」是這樣的，交換者不為了省錢、推拿師也不為做好人而生，只因為推拿值得雙方轉化這麼多。這是一場真正的交易。
而當它變換為現金那一天到來，我們也無所畏懼與遺憾。
唯有如此，我才能真正地尊敬金錢，並且坦蕩蕩對世界大喊：我愛錢，我想好好愛你，這位撫養我的母親，請你豐盛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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