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風華絕代的一年。
書寫有了一點點成績,常被邀請推薦與自然相關的書籍與座談;舞蹈風風火火地在生命之中揚起,教學與演出機會絡繹不絕;登山者形象繼續延展,相關的攀登活動照常發生。甚且出現編劇和導演的可能,斜槓人生多采多姿,充實飽滿相當精采。
這風華絕代的一年,我卻始終感覺蒼白。
忙不過來,我忙不過來。
當偶發的邀約和會議相對密集,我仍照常安排自己想上的課程或授課、在乎的朋友需要相伴、開工作坊的欲望不止息……日日被大量的訊息轟炸,我得回應、我得回應、我現在不回應別人就會等……被逼得每日上發條快速運作,忙到自己失去了知覺。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已經這麼努力,還沒辦法追上日子跑的速度啊?
別說整理房間,我沒有時間寫作。
一天清早在河堤邊遛狗散步,望著葉隙中的陽光我深切地發現,外在成就一點也無法滿足我,那曾被深刻鼓勵該追求的,不過都是更多的重量。自在到底是什麼呢?為什麼我已經有這麼多還是覺得空洞?
這些光環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才開始捫心自問:這真的是我要的?想有大片的空白,好好整理自己內在和外在的空間,已對生活開始無感,為什麼還放不了手?
失去的時間嘩啦啦啦,先生以及狗依舊在,但我沒有陪伴他們,不是他們需要我陪伴,而是我需要他們真切相伴。明知渴望靜慢的生活,卻還是不停衝刺高潮迭起多采多姿,不想面對的真相已經閒置很久。求取外在的功名成就到底比較容易說服人,抱怨著每天被工作催著跑時間不夠,其實根本是自己追自己,還指責推託給時間。
「只過靜慢的生活
離光很近
陰影於是顯得巨碩
願你也愛自己的陰影
如光愛你」
(──任明信)
我無法愛自己的陰影,淚水可能因此流下。暗影不會有人看,一個人孤身面對影子很難堪,而我多渴望愛她。捨不得拒絕的她、貪於功利的她、不想顧家的她、只想著自己的她、規避危險的她、壓抑欲求的她……清高孤傲如她。
我討厭極,只好轉而投身於忙碌緊湊的工作中,把行事曆填得滿滿,務求超越自己的極限──如果沒有空檔喘息我依舊能完美演出。無意識麻痺自己而不自知。
「崇鳳,你怎麼可以這麼仔細地分析自己?」
「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只一次有人這麼問。
因為我很複雜,如果不花一生去拆解,我不會知道我是誰。我不會知道原來我這麼巧妙地麻痺了自己。連推拿(去給人家深層按摩)都失去動力。我不會知道原來我藏了這麼多憤怒在裡面,不探掘的話,友善的微笑和溫柔的聲音就代表崇鳳。
推拿時,我覺察到自己的憤怒。彰顯著頹喪,骨子裡卻深鎖憤怒。已經忘記和推拿師聊了甚麼(因為距離上一次推拿好久了我現在才寫),只記得按壓到一半,我們討論起睡眠,我喃喃:「回家睡前我要寫幹你娘30遍,這樣就會比較好睡。」(像寫小時候生詞作業本那樣......女性主義者討厭這三個字,可是我找不到其他我想寫的語詞了)推拿師噗哧笑出來,喔,這樣妳就舒服了喔?
怎麼會這麼生氣?旋轉的陀螺會有自然停下來的時候,不停止的陀螺會壞掉,當然要生氣......對不起,我不敢停。
我好想知道,如果我不回應這個世界了,這世界是不是還會愛我?
如果我暫停回應,如果我停擺,是不是不應該?不把握機會,然後就被忘記?
竟然有這種深刻的恐懼,恐懼被高速運轉的世界遺棄。所以我附和、我回應,我高速運轉到無感,為了與世界成為一體,我選擇消失自己。手段是麻醉,反應是消沉,狀態是怨懟,情緒是憤怒。
這時候罵幹,很恰到好處。
我多想開開心心充滿期待去推拿,而不是拖拖拉拉唉聲嘆氣去,像不情願交作業的學生──已與推拿師無關,這是我的功課。
「生命
本質是遊戲
你要盡興
可以認真
但不能當真
願你有一天看穿
清醒地獨酌
不在意天分和機率
這個身體有它想做的事情
而你已經離那些很遠」
──〈去過靜慢的生活〉
不需要什麼光明美好的句子來作結,只想憐惜滿室塵埃,珍重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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