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與我拍過最多次合照的人是你。

最初相遇時,我不知道未來的生命中我們將交手這麼久。

因為共創的火花很深,深到我必須跳脫出來保持冷靜,告訴自己這關係不會太久,以避免未來沒有交集時不會太受傷,這一貫的防衛機轉,為著幕總有落下的一刻。

所以那時我說,朋友不過就像代數方程式,XY任何代數都可以取代,階段性任務結束後我們會向彼此說再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知道後大吃一驚,說,當然不會這樣啊!

你則從不把這當作是你的信念,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抓著漂浮如雲的我下了承諾:「不論吵到多天翻地覆,我都不會放棄你這個朋友!」

彼時我覺得你不知在演哪齣連續劇,嗤笑於你的海誓山盟。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得為命運的無情作準備,感情不能用太深,不然太痛。

然而,我一直記得你深信自己能掌握命運的篤定與威儀。不論遇到甚麼事都絕不放棄的憨膽與奮力,那我所沒有的氣魄。

我不是,我從不敢抓住什麼,愈認真最後會愈失落。

直到現在你偶爾仍會提及年輕時你下的這承諾,十年以後我終於能慢慢轉身凝視,當年你執拗如拼命三郎般的傻勁。背後其實是奮不顧身的深情。

 

二十年間,疏於聯繫時會夢見你,帶著對這世界的熱情與創意,拉著我分享你的諸多創作,你的生命力旺盛,能輕易渲染我,好死不死我也是個渲染力很強的人,於是我們能一搭一唱,天下無雙。

或我東忘西落趕著下一班車,你一邊謾罵一邊出手解救我,從不真正譴責,只是專注奮力一同前往下一處,在機場海關出入站或檢查哨各式樣的潮界閾,我們會在最後一秒鐘上車轉換成功。

這與現實無所界分,夢境如此一再提醒著,你的存在伴在身邊的力量與重要性。

 

然而多年後某個絕望的午後,漫長的拉扯與掙扎中我又輕易放棄與潰堤,說:「不要做了。」、「不要寫了。」、「不要去了。」

而我們已不再年輕。

一次又一次,擊碎了你的絕對篤定,此後你不會再說「一定」。

我忙推諉給命運說無情命運占了上風。

你篤定堅決的臉變少了,那勢在必得大無畏的信心(我記得你抿嘴的面容)。你說,為了避免至終的失落,凡事你不再強求。我似乎看見年輕時自身的芒刺,帶著尖銳的鋒芒朝我撲來。

 

我見過你光芒萬丈,也見過你不堪一擊,如同我自己。

我見過你囂張跋扈,也見過你怯懦顫抖,如同我自己。

若不是命運的棋盤安了一個能過招的對手給我,我下不了一盤又一盤精彩的棋局。

 

一天我忍無可忍,撥了電話對你大喊:「我也想要有憂鬱症!」

「如果我有憂鬱症就好了,做甚麼都會被忍耐被包容!我也想要有憂鬱症!」

此後你不再提及,隱身至幽微的角落,瘋了般努力想剔除病。我們不再如年輕時翻桌熱吵,淡漠與疏離成了維繫關係的安全之道。如貓一般在書櫃上方舔舐著自己。

喔,我嗅到甚麼相似的氣味……我又擊碎了什麼嗎?如同當初擊碎你的篤定決絕。

 

用你致贈的茶壺沖一壺阿里山紅茶來溫暖自己。欣賞傾倒時壺嘴溜出的茶水如年輕時的直率坦然,想像你一日一日拉胚定中心的神情;想像你捏鯨尾巴時信手捻來的自信;想像你為細節煩惱神傷且從無畏懼嘗試與跨越;想像你端著茶壺不夠滿意的審核之眼;想像你對器物的鍾愛、疼惜、照護與品味。

我感激命運將你賜給了我。

反覆泡茶,一次又一次地溫暖自己。反覆泡茶,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勇敢看待我們的成熟與蛻變。用你的手與藝,照護我脆弱的靈動。

已不再嘆息哀悼我們不同以往,如果深刻的關係都綁定了生命的成長。

學習接受我所擊碎的一切,如夜行般那樣繼續摸索著,前方的光亮。如台11線公路蜿蜒前行的身影,劃開雨日太平洋的,雙雙共有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