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者|鍾宛妤


    停車處檢查裝備時,甄的大背包是最重的,我們建議她捨下部分衣物和行進糧,她點頭,卻不知該如何減輕自己的重量,焦慮慌亂的神情與動作令人印象深刻。她已盡其所能抉擇所需,卻還是為太多感到困惑,她不相信那是多餘,唯恐不夠的倉皇,深深佔據她。

    甄是單親媽媽,為了這八日南湖山區的旅程,將兩個孩子託交給朋友,他說,這是她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出發前,甄的腰受了傷,她不想放棄,到診所進行不知多少次的療程,並添購一個有良好背負系統的大背包,帶著負傷的身體,說,她要上山。

    而她從未爬過大山,到過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地方。

    我兩手將甄背包的肩帶拉起,墊了墊,一個新手怎能選擇背這麼重?她有多少的恐懼難以放下?「我應該可以。」她眼神堅毅地告訴我,約莫是這樣咬牙,獨自帶大了兩個孩子。

    第二日,七一林道5.1K起登處,在十三個女人陸陸續續攀上略陡的松坡之後,我和夥伴等如廁的甄回來,兩人討論著如何跟她「協商」才能取得安全平衡,只因今早她的腰幾乎直不起來,稍早還有隊友為她推拿。現在呢,要不勸她放下更多重量、要不勸她下山休養,還來得及搭客運。隨後甄發現只剩她自己和我們兩位夥伴尚未出發,有些緊張,其實她不安且痛苦,還有六天,她沒把握可以走完,怎麼辦?

    「聆聽身體的聲音,我們還在林道上,妳還可以選擇下山搭客運回返,不一定要勉強上山。」我提供她一條溫柔的退路,殊不知令她更慌,甄略顯震驚地問,她要被丟下了嗎?她搖搖頭,那是最讓她難過的下下策。

    那麼,我們一起努力調整到能夠爬升的狀態好嗎?夥伴說明止痛藥的作用,請堅持只做自然療法的甄自主選擇吃藥。我們陪著她,拿出更多背包裡的東西,多餘的都藏在林道邊坡吧!下山時我們還會經過這裡,屆時甄可以重新評估,這些東西對她的意義。

    「放心,這段上坡路,我們陪妳一起走,前面的夥伴會在某處停下來等待,一定會相會的!」我和夥伴走在甄的一前一後,陪她聊面對自己的脆弱有多麼難堪,聽她說多麼害怕成為隊友的負擔……我們都懂,因為我們也都曾如此,這些難言的內在疼痛在群體行進中容易被湮滅,才特意放逐三人在隊伍最末,一起重新調頻,再上路。不然,連我們嚮導也為未知風險操煩起來──這種時刻,要超前部署,稍不留神,可能製造未來無可挽回的遺憾。

    甄似乎因這樣的陪伴有了信心,我與她分享,包含自身脆弱的既往,咬牙強撐會付出什麼代價;夥伴與她分享,上坡要怎麼走、如何調節呼吸、登山杖如何使用……甄一步一步學習,仍掛心趕不上前面的人,而不小心亂了步伐,「慢慢來,專心走,妳只有當下。」

    這位母親,而今在起攀處向上的坡路,成為了孩子。她照顧家庭太久也太累了,永遠都在考慮其他人,而忘了自己真正的需求。

    山就是有這種魔法,要妳現出原形。女人緣著內心渴望前來,接受荒野的試煉,負重是一種考驗,負重的價值並非愈重愈好,而是在負重狀態學習認識身體與照顧自己,這件事於女人,並不容易。

    那段上坡路於我印象深刻,因為甄愈走愈好,原本面色蒼白愁眉苦臉的她,慢慢有了神采,她找到自己舒服的步伐了!對,就是這樣,繼續走下去喔,走著走著,就會到的!

    我們遇到前方十三位隊友的時候,比我預期得還要更早,隊友們並無刻意等待,她們預期等待的休息點還在更前面,只是人多令行進速度緩慢;而我們,反而在不自覺地邊走邊聊邊說笑之間,莫名其妙地趕上了。

    無須追趕,就一起了。

    甄不可置信,而我多麼喜歡,在山裡、在團隊中,一次又一次領教到這神妙的教導的安排。「看吧,就說我們一定會相會的!」我笑著跟甄說。

    「嘿──我們到囉!」夥伴在這頭大喊。

    前方的工作夥伴長長地「嘿──」了一聲回應。

    這一來一往,在微風吹拂的二葉松林間傳遞著,前方隊友們看到我們跟上,一陣小歡呼,讓人精神大振。

    一定有其他不用強撐也能抵達的辦法,只要連結通曉彼此,對世界充滿信心。特別是純女性的團隊,更適用這樣的緩慢細緻的態度攀登。

    後來,甄原本食慾不繼的胃口,隨著天數的增長愈來愈好,她偶爾與隊友碎念起藏在林道邊坡的巧克力酥片,「妳想吃嗎?我也有帶!」不只一位隊友從背包中掏出巧克力酥片給她,甄的笑容顯得既天真又複雜,因為她被照顧與回應了。在過去,都是她在照顧與回應他人啊。原來,她可以如此享受被照顧的位置。

    每一天到山屋,卸下背包後,甄都還是會腰痛,不同的隊友為她按摩、給她溫暖鼓勵,如同她也會在隊友遇到各異的困難時給予她能給的支援,而非只仰賴工作人員如嚮導。「合作共生」原來是這個意思,如同雲稜山屋後方大片的雲杉林,其上的攀緣性綠色植物如大隻掛繡球,它們依附大樹而生,沿著粗壯挺直的枝幹旋轉纏繞,整座森林因攀緣植物的存在而更美更生機蓬勃,大自然沉默示意著生命進展的方向:連結共創、涵容滋養。身處其中,感受到山的智慧與力量時,驀地明白「臣服」是什麼意思。

    海拔近三千四百公尺的南湖山莊,甄頭痛,輕微的高山症狀侵擾她,這不影響她與大家一起去攀登大山的意志,和林道上一樣,她不輕言放棄。順利下山回到山屋後,就去睡覺,她學習照顧自己。黎明時,被頭痛醒,一片昏黑裡她為自己按揉太陽穴,隨後沒多久,身後出現了夥伴,輕聲說,我來幫妳按風池穴試試。

    下山一路,甄愈走愈輕盈,大背包不再拖著她,頭痛也隨高度的下降慢慢消失,她彷彿換了個人似的,神采飛揚、活潑動人。邊走邊說,啊,她回去可以跟孩子分享好多好多;啊,過去對待自己怎麼這麼嚴苛呢;啊,爬山原來是這樣;啊,她要在下山車上慢慢吃那些沒背上來的巧克力酥片繼續回味……

    我笑了,謝謝甄,她讓我明白何謂女力。女人像精靈,會在土地上開花。登山是學習與自身的脆弱連結,向大山請求敏感的見證。帶著脆弱與敏感,入山接住自己,成為山的孩子,再回家當母親──她是如此煥然一新。

 

刊於202404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