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潮聲中睡著,又在海潮聲中醒來。
未如預期中遇見日出,起床時,天色已白。睡得不好,時常受到一點微末的聲響所干擾,也是,心有不安的關係。
沒特別計畫要來海邊紮營,事實上,昨天下午出發時,是那麼沒有把握地拿起帳篷,放到機車上──最沮喪的時刻,是帶著帳篷去海邊。
好些年沒在海邊紮營,農忙與採訪把自己擠壓得變形,我感到茫然,只想離開村子,這終日忙收成、包裝、與家務的勞動之地。努力說服自己回到書桌前寫稿,但坐在那裡太痛苦,還是離開了。
面對自我生命課題的無法滿足,我是如此倉惶。
車過中正路橋,我停在邊坡上眺望,前方是美崙溪,視線越過紅色的曙光橋,後頭是海。太平洋,全世界最大的海洋。
下雨了,連忙躲到騎樓下,市區龐雜的聲音和五光十色的街景令人失焦,發愣了一會兒,就驅車往海邊……為什麼下了雨,還是想去?
周日的七星潭,因天雨人都散了。夜把白天的色彩都統一,馳過縣府打造的觀日月樓和賞星廣場,找了個沒有建物,靠海較近的路邊,把車停下,熄火。
夜色暗沉,完整地包覆自己,海潮聲冷不防襲上。北側有山的影子,康樂、北埔、三棧村的燈火款款沿著海灣灑落。天空,沒有星星。
多麼神奇,無邊的焦慮與不知所措,就這樣被海吸納了。
海好大、好厲害,它潮起潮落的規律裡有一種浩瀚的平靜。好想像海浪一樣,無所為而為,理所當然,日復一日,不曾厭倦。
小雨停了,我獨自坐在大海面前,坐在萬年如一的海潮之聲裡,讓海浪一道一道捲上沙灘,平撫自己。
有釣客提著水箱和釣竿走下去了,暗夜裡,頭燈的光束在海灘上移動著。
這麼在海邊閒坐與散步,覺得夠了,可以回去面對農事與瑣事如麻的家了,腳步卻不自覺地向北移動……拐進定置漁場,一條路蜿蜒向海,在雙潭起點的單車道旁一片草地上,我把帳篷放下。忘了帶頭燈,但身體比頭腦更先動作,接起營柱,四腳固定,就這麼搭了起來。好像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坐在帳篷裡,探頭向外,海上漁火闌珊,適合發呆。帳篷的門正朝向北側海灣,那裡有三棧溪和立霧溪出海口,迴灣的夜景襯著黑色海潮,讓人沉靜;躺在帳篷裡,海潮聲澎湃不止,像心跳一樣充滿生命力,帶著巨大的安寧。
是我不夠相信世界與人生的可能性,不論台灣東南西北如何遷徙、不論時光如何輪轉飛逝、不論是不是順利長成了大人……這一刻原來都一樣單純:在海潮中睡著,又在海潮中甦醒啊。
天色微亮時,海邊沒有人。花蓮軍用機場的戰鬥機劃過天空,發出刺耳的聲響。
起身出帳,收了帳篷,沿海巡署北側單車道散步,穿過海岸的防風林,地上有蝸牛爬行。在康樂村前發現一個木製涼亭,走上木梯,天氣陰涼所以海並不藍,但依舊,遼闊無邊。
終於明白,這片太平洋是如何美麗地尾隨在身邊,她也有哀傷吧?岸邊興起一幢幢顯眼的新建築,陸地上又有多少沸沸湯湯的開發案。
海潮依舊翻覆,捲起了又落下,提醒著恆常的規律與毅力。大片的沉靜,也許就埋在恆常的規律與毅力裡。
這個早晨,我面朝大海,收到大片的沉靜,坐在木製涼亭的木地板上,拿出背包裡的筆電,開始,敲起字來。
2012.8.6
花蓮七星潭畔初稿∕2024.4.30高雄美濃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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