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側頸部靠近頭的地方,有一條筋,隱隱浮動,按下去會疼痛。不按,也有感。
這是近來發生的事情,我無法控制我的脖子,不明白一條筋怎麼突然擁有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一個刁鑽的位置,我試過,按摩球按不到,按摩機也無法。唯一擁有的訊息,是生氣時,那條筋就會默默鼓起,麻煩的是,待冷靜下來,它還是鼓著,可以維持好幾天。
我的情緒沒走完嗎?與憤怒有關?
走進推拿間的時候,我著實困惑。
推拿師說,這麼巧啊,我也有這問題呢。他最近正因頸部疼痛困擾,甚至嚴重到影響睡眠品質。
蛤?真的?那你要自救吧,還推我嗎?
推啊,我沒有人推(拿),你有我推(拿)。
這樣啊,那好吧……我唯唯諾諾,只覺同病相憐,在憤怒大神面前,我們都是學生。
我有點同情推拿師,因為他會按著按著,喃喃碎念:「啊,真希望有人也這樣按我……」當醫者與患者同樣負傷,治療一樣的傷,醫者是什麼心情?
推拿師與憤怒的情緒相熟,但我不是。
我對憤怒情緒的湧升,一向陌生與不知所措。憤怒對我來說代表傷害的開始,與其傷人,我想方設法抑制與避免。脖子那一條筋隱隱浮動,像在說話,我嘗試漠視,但疼痛引起我的注意力,如果有憤怒,那麼要釋放,釋放憤怒有哪些方法?我只知道一種,就是小時候遭威權者盛怒行動潑灑的那種──我不想要那樣。但我不知道,生氣若要不傷人,可以怎樣?
自小被憤怒所傷,我不願這樣傷人。
推拿師幫我按壓肩頸內側,他用很多種不同的角度去按,那位置有多刁鑽,推拿姿態就有多靈活。說也奇怪,這麼按著按著,肩頸鬆了,重點是,頭不痛了!
「嗯,若是頭痛,按肩頸大抵是有幫助的。」推拿師說。這大概就是一種暢通。跟通馬桶是一樣的道理。但到底怎麼阻塞的?我不知道。
我不熟悉,我還在摸索憤怒。總不能每次生氣完就痛,然後就來推拿吧?推拿師也自身難保,但有他在,可以一起探討憤怒,他可是有豐富的經驗。
那次推拿結束,我感到輕鬆許多,回去沉沉睡著。一覺醒來,世界沒有煥然一新,我坐在床上沉思,下一回,憤怒的時刻到來,我可以怎樣?
為了鼓勵自己表達,選一首憤怒之歌,以跳舞展現,請身體協助說明。跳沒多久我就發現,老天,除了比中指和不停打拳,我表達憤怒的肢體語言,有限貧乏得可憐……不知道為什麼,雖充滿power,卻顯得稚拙。
呃,我連傳達憤怒,都……很可愛?(ORZ)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會生氣,生氣只會製造傷害。我不知道,如果生氣不代表攻擊,那代表什麼?因曾是被憤怒摧毀殆盡的女孩,要發現憤怒、允許自己適切展現,這條路很漫長。光允許自己憤怒就不容易,允許的同時,要準備破壞即將到來──我恐懼被破壞。
對比於自己對憤怒情緒的陌生,長年來我擅長的是悲傷,無論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我都用悲傷面對,悲傷不會傷人,用眼淚洗刷自己就好,這樣大家都安全。如果有憤怒,我就跳過,但憤怒不會消失,控制不了,我就吞下去。久而久之,委曲求全,表現得一副愛與和平的使者面容,我是不會生氣的女生,卻可能因此燒死自己。
是的,我恐懼憤怒。
我的頭痛,大致源自於此。因為自己變成了自己恐懼的對象,頭會痛,很正常。而我要如何不害怕憤怒的對象(自己)?脖子上那條隱隱跳動的疼痛,約莫在說這些。
這憤怒的脖子,正在提醒我。
我不是沒有憤怒,我得看見它、處理它、轉換它。不然這條筋只會愈跳愈大力(它很不爽)。
晨光射穿窗戶的早上,我知道我的脖子一定會再痛,而我不想再”忍耐”了,即使我很會撐。而今脖子開始發言,那表示身體已不再適用過去應對的模式,可是,新模式是什麼?
跟推拿師預約下一次,打定主意我要再按脖子(那時推拿師應該好了),再繼續摸索它、鬆開它,那隱隱跳動的,不只是憤怒本身,更多是吞下去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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