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大慈恩譯經基金會，菩薩也有憤怒相


還沒推拿，我們坐在茶桌前討論。

我終於辨識出，是的，我與憤怒刻意保持距離，因為我害怕自己成為當年那傷害我的暴力。
幾週後再來，推拿師的脖子好了，我脖子上那條筋也稍事平息，但我的腦袋沒有。所以我依約報到。
因過去被憤怒之火狠狠灼傷過，比如無故被打、無由嚇阻；長大後，比如被所信任者侵犯、被所愛之人情勒……多數憤怒者並不及細想被兇猛大火灼傷的疼痛，我通常是受害者，於是當我有了憤怒，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如何處置憤怒，而是「這會灼傷人」。
現在才恍然，這麼多年，我誤會了憤怒。而我業已長成能控制憤怒不會使之成為暴力的大人了。
這一次推拿，我躺著趴著被按著，一邊與推拿師聊著關於憤怒的各種話題。身體被推、壓、按、揉的同時，腦袋也不停運轉，進入到一種很特別的狀態。
「為什麼是脖子這個位置？」趴在床上，我不禁問。
「我也不知道。我猜跟心輪有關，心輪有一股向上衝的能量湧出來……」推拿師說。
「啊，心輪是情感，憤怒的能量往上衝，到了喉輪卻沒”表發”，就卡在這裡……」我順勢推論。
「很有可能！」推拿師說。
喉輪是「表達」的代表部位，表達不一定是宣洩，表達就是表達，如實說出生氣，以及為什麼生氣，如此而已。
所以憤怒是中性的，面對不合理會產生的自然反應。
我覺得生氣危險，是因為自己被「憤怒＝暴力」的信念深植。長大後，雖厭棄憤怒，卻羨慕能表達憤慨的他者，會羨慕，就是其實自己渴望可以，但我不能！在憤怒的火炬面前，不運用這把火給氧鍛燒新的未來，卻把火球吞下，關在內裡悶燒，一定會燒壞身體啊。這時若還用涵養/道德來約束，根本上是一種自殺。
難怪卡在這邊。這也不是按一按就能解決的，如果我不能意識到根源的問題並加以疏導的話。
「我可以問，那令妳憤怒的對象，是什麼呢？」推拿師好奇。
「我不想說。」(你管太多了……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
隨後推拿師說了一連串的話，源自於他自身的經驗。
那一串話說完後，奇怪的，我的內裡出現鬆動。
在心底複誦了兩遍「被憤怒之火淬鍊的人」──我欣賞這句話，過去從沒聽過。憤怒是一種「淬鍊」，被憤怒之火淬鍊的人，有他清晰的意識和界線，沒這麼容易傷人，相反的，他愛惜他的世界，正因此，才會表達憤怒。
「只是如實說出來而已，如果那對象有問題，本就該為他們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光是說出來，牽引的流動就可能造成變化……」
或許，這是一種健康？
我不說，等同於默許不合理的事情持續進展，捫心自問，我其實不想退讓，但我扼殺我的憤怒，就會為沉默的偽裝付出代價。
身體(左側脖子這條筋)只是一個引子，談話像河流一樣洗刷，固著的石頭滾動，積累多時的苔蘚...被沖掉了。
是啊，因過去常被突發性的斷裂所驚嚇，我既了解這種傷害，就能在表達憤怒的同時留意減少驚嚇，並準備接受毀壞(關係/事件)後的結果，只因斷裂後必然重整──告別一段關係，不就是為了更強壯、更專注去愛嗎？
告別舊有人事，不是決絕，而是創建未來的魄力。告別前，大可以告知，你曾如何習慣/享受舊有的一切，只是很遺憾，現在不適用了，該重整了。憤怒也需要誠懇，讓對方知曉，這是一種尊重。
化悲憤為力量，前者是悲傷、後者是憤怒，這兩種被社會定義為不好的情緒，長年來被汙名化而鬼影重重，以至於當我們出現這兩種情緒時，要不壓制、要不爆發。不停重演只是增長悲傷與憤怒的負面形象，然而，從未有人告訴我，悲傷或憤怒的情緒是一種提醒。重點是：我知道了，現在我有這個情緒，然後呢？我要做什麼？我可以有什麼行動？
荒野之狂暴，所有人都知曉，旋風掃落葉、瘋雨砸屋頂，大自然用祂的方式清理，宣洩的能量確實會造成破壞，但沒有破壞就沒有重建。
於是我要為憤怒正名。憤怒並非指壓迫者本身的力量，相反地，憤怒的力量在於「敢於向壓迫說不」。單純宣洩憤怒是小孩子的行徑，只是太多成人處於單純宣洩憤怒的兒童階段，變成快速火爆的攻擊(我呢，我是死去的孩子，不會憤怒)。台灣社會的情感教育，還是太薄弱了。我們並不知道，一個成熟的大人，懂得觀照憤怒，適切運用這個勁道，掌握要領改變風向。
因曾是憤怒的受害者，所以警醒，湧現憤怒時要自覺：「這怒火到底是來幫我的，還是讓一切更糟？」留意保護其他人，學習與憤怒並存，並請憤怒之火協助燃燒那些不再需要的。這不容易，簡直是修練。
這是菩薩也有憤怒相的原因。
憤怒是一種挾帶創造性的戰鬥反應，戰鬥的內容便是其不合理、不舒服、不尊重。痛苦有其存在的價值，它理應被揭示、更正、轉化。於是，野百合學運是憤怒、太陽花學運是憤怒、me too運動是憤怒、藐視國會行動當然也是憤怒。
「為什麼我們不能讓我們的憤怒，轉變成讓社會更好的動力？為什麼我們不能用那強大的憤怒的力量，挑戰世界的黑暗，從此改變它？」──印度兒童人權運動家，諾貝爾合聘獎得主沙提雅提
你說哪一種集體憤怒，沒有從此改變我們的社會？為了進步，擾動是必須的。
那麼我還要壓制我個體的憤怒以粉飾太平嗎？像小時候被教導的那樣，做個善解人意、乖巧忍讓、避免衝突，但求家和萬事興的女人？
推拿結束，我去洗手間，梳洗一刻忽然知覺到，不是說不知道如何釋放憤怒嗎？其實很簡單欸……只要「說出事實」就好了。
老天！這麼簡單嗎？！我瞪著鏡子中自己的臉。無須潑灑怒火蔓延周遭，只要「說出事實」就可以了嗎？
是，就是這樣。我看著鏡中堅定的一雙眼，得到答案。說出事實，憤怒就會成為一把劍，刺穿”不敢”，破除現狀的僵滯──破壞，是為了前進。
左側脖子浮躁的青筋，要告訴我的，是憤怒的正向力量。它要出來，就要我打開喉輪去說。
那隱隱跳動的，不是說「幹，我要除掉你。」而是「親愛的，我得更新我自己了！」擴大守備範圍、建立清楚的安全界線，因為我有我要擁護的價值，我有我期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