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已不再年輕氣盛。

    一個人騎自花蓮到台東的夜路時,學會了恐懼。過鹽寮、水璉、芭崎到磯崎,這些學生時期朗朗上口的地名,而今只剩黑暗,沒聽見不止息的海潮,在山谷的鬼影幢幢間轉彎又直行,速度比從前慢了許多。

    我疑惑,從前自己怎麼能這麼專注於車行山路,尤其是夜路?我享受無邊的黑暗裡只有一盞車燈,照著前方的路,沒有多想就前進。我竟然享受那種依循一道光束的單純!妳說妳不行,妳喜歡白日,繽紛多彩的光天化日讓妳覺得世界之大。

    感到害怕,也許是自己考慮得更多,而不得不慢下來。

    兩個小時到石梯坪,雲層厚重,下了點雨,我好餓,手好冰。隨便拐一條小路找到海鮮店,走進去時店裡還剩幾桌,人走光了,皺巴巴的紅色塑膠桌布,散亂的塑膠杯碗裡有殘羹,點一盤炒麵,默默吃完。

    這夜灰澀深沉,多希望有人相伴。石梯坪露營區在盛夏經常是高朋滿座,但冬日,東北季風嗚嗚地吹,營區空無一人,晚上九點多,我抱著帳篷走下去,但願找一個有安全感的營位,否則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驚魂。

    真正有安全感,是清早刷牙完,一個轉身,海浪瞬間擊上礁崖,水花爆炸,一瞬間天崩地裂。嘩──嘩啦啦啦啦啦啦──像吟鈴般一樣的聲響,水花從珊瑚礁岩的孔隙盡數退去,滄海依舊。

    突然憶及學生時代共伴騎乘的我們,每當遇見一個浪頭飛濺得比礁岩更高,愈是勢如破竹,我們愈是興奮地拍手,哇哇亂叫。那是一種突破,一種提醒,世界原來如此精彩。是的,東海岸的行旅早早在身體裡埋下了種子,除了讀書與工作,生活可以有另一種節奏。

    於是我們借到海巡署浴間淋浴,妳在海巡署煮晚餐給士兵們吃;於是妳在漁港燈塔前畫畫到午夜,我在閃閃的波光下睡著;於是在拔營的早上遇見來烤肉的阿美族一家,老叔教妳怎麼握山刀;於是妳在花蓮人行道上擺攤賣自己設計的衣服與畫,我在台東伽路蘭擺攤賣手工卡片;於是妳考上鯨豚解說員、我在都蘭用老房子實驗一間小客棧;於是妳號召志工做海洋雜誌,我到花蓮新城經營貧窮背包旅舍……

    因為任何人,都不會輕易放掉完整透明的自己,與世界接觸的剎那火光。

   想起寒冬駕車飛行的兩人,凍僵的手指與腳趾。一次從花蓮折返台東的路上,停在長濱加油站加油,我的手因為忘了戴手套,冷到幾乎不能彎曲,全身在發抖,無法開啟加油蓋。兩人的機車並排,湊在一起痛罵:幹這天超冷!無敵冷、冷到爆……在一搭一唱的輪番叫囂裡,我們興致高昂,鬥志破表,然後莫名其妙有了一絲暖意。最後我不擇手段地用塑膠袋包覆赤裸的腳掌,再穿進涼鞋,妳豪邁地哈哈大笑。

    同一條長路,人事變幻,大景依舊,而我們總得學習在沒有夥伴的時刻,各自穿越孤獨寂寥的旅途。沒什麼是永遠不變的,而我還是會一來再來,見證每一次的改變,是如何地刺激自己獨立與茁壯。

島嶼的東北季風還是一樣強勁,長浪掀起,很漂亮、很漂亮的長浪,幾乎要變成空心浪了,沒有衝浪者,沙灘還是一樣細密綿長。沙子和當年看到的一樣,閃亮閃亮地隱爍在灘上。

我停車,在長浪捲起來的一瞬,收到了飽滿的靜謐。謝謝,台11線。


photo by 張卉君

2012花蓮初稿;2024美濃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