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謝佳君


    我是一個怕冷的女生,面對寒冷,我總是縮頭縮尾。

    此時北海道東北角已近零度低溫,冷冽的空氣到了夜裡,雙手僵硬而不聽使喚,此時渴望溫泉不過出於一種本能,哪裡有溫暖,我們就往哪裡去。

    營地附近的「熊之湯」,聽說泉溫高達50-60度,藏在對面的山裡。

    戴著頭燈終於找到熱騰騰的所在,分手前,我與先生飽預告:「我會泡很久喔!」飽點點頭,轉身往男湯的方向走去,沒入夜裡。

    我呢,迫不及待拐進女湯的小道,脫掉衣服後手腳卻不停發抖,冷啊!學當地婦女蹲坐在池畔梳洗,熱水淋上身體的第一個瞬間,啊……如某種救贖,隨後便沒入池裡,仰靠著石階,抬頭。

    唉,水怎麼這麼燙,這麼舒服。

    頭上好多星星,冷冷的夜空中發散著耀眼的光芒。其他四位大嬸看來都是當地人,豐腴的身體在氤氳蒸騰的熱氣中那麼自在,她們或坐或臥,邊洗身子邊聊天。這日常一景於她們而言再普通不過,我卻在這溫暖包覆的冷冽間感到一種極致的清醒。

    誰料想得到隱身樹林中著名的知床「熊之湯」,如此平凡無奇、簡單家常?山路旁一個吊橋走進來,掀開粗布簾,一個不大的池子,沒有更衣間、沒有管理員,幾格老木櫃垂垂朽矣,其餘一切自便自理。泉溫極高,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但鄰近居民似乎習慣了,這裡是他們秋冬寒夜的無敵澡堂,暖呼呼的溫泉有神奇的力量,再冷也不怕。

    我坐在那裡,久久沒有說話。一則是外地遊客,二則完全不會日文,要不仰頭看天上的星星、要不低頭看著眼前閒聊的大嬸們,我是一個安靜的過客。

    這種感覺很奇怪,天氣這麼冷,溫泉這麼燙,身體卻能「安住」。一位阿姨正在沖澡,坐在池畔她肥胖的身軀有肉垂了下來,不知為何,我感到親切。她們的嗓門不若一般日本女人端莊優雅,粗野有理,自在不孤,聊什麼完全聽不懂,我卻喜歡這樣的自然而然,而得以安享靜默。

    身體在熱烘烘的包覆中全然放鬆了,血液在裡頭竄流奔跑,酥酥麻麻,僵硬的手指恢復了活力,掌心柔軟紅潤。泡夠了,起身,坐到池畔的石頭上,發紅的身子骨觸碰到涼冷的空氣,成就某種奇異的平衡,魔法讓身體持續發熱,我能在那裡赤身空坐許久,沒有雜念、沒有餘慮,一切清明,好舒服呵!

    感到微冷了,再滑下水,瞬間湧上來的溫暖即刻蔓延全身,四肢百骸都通電。閉上眼,好像重新得到一個完整的自己。

    我如此醉心於將冷卻的身體浸入溫泉一刻;又如此著迷於起身一刻的舒爽通暢。失去語言、沒有同伴,獨立與孤獨如此豐盛,滿天星星告訴我一個秘密「只是需要溫暖、以及被愛。」它以燙手的姿態傳遞予我,天地如此照護,愛一直都在。

     這麼泡了起身、起身了又泡,我泡了好久,從第一個進來的女人,成為最後一個離開的女人。我忘記自己泡了多久,只知道最後竟在零度的低溫中赤裸著身子,悠哉從容地為自己擦護膚油而渾然不覺冷。我告訴自己:要記住這個溫度。

    此刻飽在外頭耐心等待著,他一定早泡完了,但他會在外頭守候。

    真好,我不怕冷了──只要想辦法讓身體繼續發熱就行了!就算再沒入深深的寒夜中。或許丈夫之愛、家人之愛就是我的熊之湯,它尋常、通俗、並不美麗,但持久而充滿熱力,那最隱而不顯的溫暖泉源,就是我隨身最強大的發電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