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鐵齒的人,這件事很晚才自覺。

自小不知經痛為何物,籃球課與流血從來都可以並置。開始登山以後,經期從來不是我操心的問題,為了在溯溪與深潭泅泳開始使用棉條,我不懂經期對我有何影響。

其實不是不懂,是我不在乎。仗著一個不會經痛的身體,我以為我可以一直不在乎。之於那些在床上翻滾疼痛的女孩,我抱以困惑以及同情──彷彿我不是女生。

這麼喜歡打籃球、羽球、登山和跳舞,怎麼可以因為生理期中斷我所喜歡的事情呢?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不,不是遇到生理期沒差,而是我不允許身體狀況使之中斷。

我對生理期的存在極為苛刻。三十八歲以前,我甚少將經期算入行事曆的安排中,倘若有生理期不適的狀況,我會自動跳過,假裝沒這回事,繼續工作。忘了有多少山裡的日子我更換過衛生棉,極冷或極濕都無所謂,繼續喝涼水,鞭策身體前進,帶隊哪能有什麼差錯。

我忘了一件事──我會老,再一兩年即將步入四十歲,是一個中年婦女了。

隨著年紀增長,我的經前症候愈來愈明顯:胸脹、腰痠、容易疲累、情緒大起大落,在月經終於報到之後,淤積凝滯的血塊總要在如廁時順勢用力才會”掉落”下來,年輕時胯下汩汩流出的溫熱感逐漸離我遠去,從前總為流血煩惱,現在為不流血煩惱。

數年後,我有了新的困惑:那些沒流完的血,都到哪裡去了?

如果塞在身體裡流不出去,最後她會變成什麼?

開始學會照顧自己,是失調的月經教我的。

而今會特意安排,在經前去推拿,只為活絡身體,請月經如期前來。經前一週我時常對自己的子宮喊話,請求她如常流動。不知不覺,我開始會每個月註記自己的經期,並將經前一週劃上顏色,對老公預告,清楚自己可能開始清緒不穩定。並且在排定重要工作坊和登山活動時避開經期。而我兀自在心底徘徊──經前擔心她不來,來了擔心不順暢,結束後懷疑沒流完......我在憂慮圈中繞走,走來走去找不到出口。

經期第一天,我來推拿(原想著推拿可協助月事報到,誰知月事提前來了)。推拿師知道我的憂慮,感覺到他在腹部和薦骨處輕柔地按摩,這是他過去不會做的事。

而今在經期第一天,我允許自己不工作,盡情休息。因為我的子宮,已為我長期的鞭策與忽略付出了代價──那些瘀血都到哪去了呢?

我預約了婦產科。

無巧不巧在上一回推拿結束,走出客廳與下一位客人碰頭閒聊之時,她跟我說了一個故事。從她來推拿並不容易開始──她有個孩子,要溜出來推拿還得先安置好孩子才行。

「真好,妳有孩子啊!」我微笑。

「其實是意外懷孕。」她說。

當年她子宮內檢查出子宮肌瘤,後來已經大到危及健康,醫師建議手術摘除。訂了手術的日子,進手術室前做最後一次檢查,赫然發現她懷孕了。即刻取消手術,變成待產。原擔心肌瘤會影響寶寶的成長,想不到是寶寶將肌瘤擠推到一邊,與肌瘤共存順利。她與醫生再度訂了日子,那一日,她終於動了手術,不過拿出來的不是肌瘤,是一個新生命小baby

「生產之後,肌瘤好像就比較穩定,沒在長大了,現在還在我的身體裡。」那女士笑著對我說。

不知為何,這對我而言是個勵志故事。

兩日後,我去婦產科報到,醫師用超音波掃描,輕描淡寫地告訴我我有顆子宮肌瘤。「兩公分,不大。」「我要如何與她共存呢?」我提問,其實早有懷疑,並不驚訝。

然而,走出婦產科,我還是為生命的不堪和脆弱難過了。

而今,每個月月事到來提醒著我關照自己,體內的肌瘤向我揭示過去如何對待自己的嚴厲,而今我該怎麼愛回來。

這天推拿完,與友人共敘一頓舒暖精緻的中餐,回家睡一個綿長的午覺,醒來天色已暗,臨暗時刻裡我問自己:多久沒睡得這麼滿足了?原本手上兩篇文稿待完成,先放手吧~夜間為自己煮了熱呼呼的草藥水泡腳,看喜歡的小說,選幾首愛歌聽著聽著入睡,這麼過了一天。

我是一個晚熟的女人,謝謝我的月經不調,喚醒鐵齒的我,能在逐漸衰老的子宮中探索身體的智慧,無論她怎麼不順有著怎樣的瘤,我都不會再嫌棄她或要求她,而今她是我的老師,告訴我生活慵懶和自愛之必要。

遛狗、推拿、餐敘、午睡、泡腳、讀書、音樂相伴入眠,也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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