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今天推拿我一定會趴在按摩床上哭出來,但沒想到一推開推拿工作室的門,走進去坐下來兩分鐘……

「妳還好嗎?」推拿師問。

「不是很好。」隨後就哭了!

人生中有些眼淚是無法控制的,特別是當事件的發生無縫接軌。可幸是你面前的人不誇張、不多問,只是靜靜在一旁。我知道失態,無所謂了,這就是我,我人生的關鍵片刻。

開始簡單敘說事件的發生,不然戲劇性的情緒起伏會令推拿師不明所以。身體會記憶恐懼與哀傷,敘說也是推拿的一部分。

家醜不外揚,我可以跟推拿師說,但不會寫在這裡。

「你恐懼被詛咒嗎?」我不知所措,問他。

「不會。」

「為什麼?」

「你可以不要收啊!」推拿師講得天經地義。

「就像草人插針,針就是插進了草人裡。」我害怕。

「如果你認為你是草人,當然會受傷。如果你知道那草人跟你無關,那就無效。」

「……」

「是你賦予對方傷害你的權利。」推拿師的眼冷靜又篤定。

是,是我走進對方設計的思考脈絡,應和他的說法/作法,雙向流動,讓傷害的力量成立。如同祝福,我若接下,祝福會令我感到喜悅;我若不收,祝福便多餘。

中肯的提醒像大鐘,噹噹噹止住了我的眼淚。我沒做錯事,若問心無愧,就不需要害怕。只是我真的好累,傷心耗神,頭痛欲裂也只能撐著。連日熬夜加上睡不好,突發事件連帶南北奔波的疲勞,忍著頭痛過日子已是一種訓練。

這回推拿,他特意為我在頭上敲缽。奇怪的是,頌缽並無法緩解我的頭痛,反而愈發劇烈。我沒說,忍耐著震動在頭上鳴響。以為只是敲一兩下即止,想不到比預期的長──我不舒服,卻沒為自己發聲。

為什麼沒說?因為我不忍中斷對方的關愛,違背身體的訊息,是我的問題。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斷然中止愛、或者中止恨。我沒辦法,再想下去,頭就更痛。

「請側身。」推拿師說。

這我聽了一百遍的話語,如某種燈塔一般指引著方向。按壓頸部兩側的筋脈時,我終於得到救贖。

頭痛,一直是我束手無策的病症。它無影無形,不純然出於疲勞,許多時刻它暗指關係中無解的課題,我的聰明才智有限,解不開時,頭就痛。想也多餘;不想也難。愛要來的時候,我從不推拒;當恨意襲來,我想方設法化解──這不頭痛也難!身體那麼誠實,此刻推按頸部,對頭痛有效,茫茫大海渺小如我只能感謝,老天,終於好一點了!!

身體好累,我完全放給推拿師。按壓肩頸時發出了咕噥的一聲,我還有意識,但沒要控管了。這是第一次像灘爛泥一樣癱在按摩床上。只是在按壓背部時能感受到背的疼痛,我好意外,以為自己今天的背應是豎起高聳的,怎能接應推拿的力量?

終究我是一灘爛泥,人生能當爛泥的時候真的不多,隨後我緩緩失去意識睡去,等我醒來時,推拿師已經在按腳了……

推拿到尾聲,身體有了某種程度的鬆弛,雖然意識不那麼清楚,但一切平靜了許多。

「妳的背今天很特別,分有兩段式。」會後推拿師笑說。

「甚麼意思?」

「一開始就能接我四分力!之後卻……怎麼樣也推不進去了。」推拿師饒富興味。

「喔?」

「好像在說,就這樣就好,不用再多了……好像在說,讓她自己自己,我在一旁就可以了。」

我瞇起眼,仔細看著推拿師翻譯背部語言的神情。

這個訊息,對我很有幫助──可以了,接下來讓我獨處安放自己;夠了之後,任何”對我好的力量”都是壓力。

「餓就就去吃點好的東西吧……」他看著我。

是的,我是這麼想。正想致電老公相約去吃頓好的,他倒是先打來了。

「我在xx朋友家,他們說要煮晚餐給我們吃,妳推拿完就過來!」老公興致勃勃。

我遲疑了一下,這跟我想要的不一樣。

此刻我沒有意願去應對任何朋友的好意,而我感受到伴侶的期待……話筒彼端的輕鬆自在那麼理所當然。

「……嗯……好,我等一下過去。」我還是難以中斷愛我之人的好意。

掛完電話,我那已經舒緩的頭竟然開始痛了起來……(幹,身體妳有沒有那麼誠實!)拜託饒了我,猶疑沒多久,鼓起勇氣再度撥電話:「……我累了,想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吃,我們分頭吧,你代我謝過xx朋友。」

掛完電話,頭就不痛了!!老天,忠於自己,竟是那麼困難……

夜裡,推拿師領我到那間我喜愛的簡餐店的路口,我擺一擺手,珍惜這些理解與尊重,詛咒早已遠去,一個人的紫蘇梅火鍋料理,安靜而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