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往前,走溪的身體多為前傾探看,多數時候準備攀爬。身高不到一米六,每當我爬不上去,就舉腳橫跨岩面摩擦,想辦法努力「撐」上去。自大濁水南溪溯登南湖圈谷,四肢發達頭腦也不能太簡單,我們保有興奮與好奇,進入痛苦又快樂的連環跳石頭之旅──那碧青的深潭七彩的溪谷啊,若不像山豬在泥濘裡打滾完全沾染渾身濕透,怎能說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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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吳亨利、陳柏薰
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喜歡攀岩,只是溪谷教我理解了每塊岩石都有它的性格,專屬於它與你的默契,只要願意與它對話,就能知道如何借力使力通過。那一刻,石頭與我之間的大門忽然敞開了,溪水嘩啦嘩啦沖著腳,流動的冰涼總讓我感受到一股極其透徹的存在感。
後來,走溪的習慣就變了,時間許可,我能走水就走水,走投無路才高繞──這完全不是自己擅於攻擊或精於攀岩,而是這一路與水相親的快意,迫使我愛上依水而行,順勢闢出一條屬於我的水路。
一、從前
大學時參加登山社,我最討厭溯溪。
與登山不同,高山的傳統路徑單純,水路可完全不是這樣。負重會溼,溼了更重不說,一堆技術裝備繩子鉤環加頭盔,總令自己窒礙難行。溪裡,路不是平的,全是石頭和白花花的水,重裝找路已經夠狼狽,頭盔死壓著視線,那學長蹦蹦跳跳早已不見蹤影,又溼又冷又重,要逼死誰?
幹嘛來呢?
因為溯溪聽起來很酷,就算走得狼狽不堪,也證明自己可以變強壯。
那時以為的「強壯」是冒險犯難作英雄,所以我受苦、我忍耐,完全不懂享受,不知道只要換個思路,放身體輕盈靈巧一些,溯溪就可能變有趣。
這不是挑戰,是跟水和石頭一起玩。溼了,會怎麼樣嗎?
那一年我們走中央尖溪上中央尖山,全隊只有我和一位學長穿登山鞋走溪,兩人一路小心翼翼,看誰才可能全身而退,途中一位學姊卻因手滑,登山杖不慎掉落到溪水中……「啊!」我驚叫一聲,只見那學長噗通一聲跳下水,沒多久就在流水中追到那支漂來盪去的登山杖,他濕淋淋起身一瞬,我遂撞見自己強大的虛弱。
那學長只是在陪我而已,他根本一點也不在乎……人都在溪谷裡了,哪管溼冷沉重,風裡來水裡去,才是真生命。
二、跳水
開闊的陶賽溪溪床出現了流線型的峽谷,高聳岩壁上有七彩的紋理,我忍不住在心底哀號:「哎喲,休息啦,玩水啦,別管今天的進度了……」陽光下的岩壁反映著粼粼波光,置身在峽谷裡,人變得好小好小,天地那樣精彩,岩層裡藏了不知幾百年的皺褶,細細密密都是大地的記憶。風吹過,一轉身,細小圓葉從岩壁頂不知名的樹落下,順水而去,仰頭望向天空,這一刻我知道為何而來。
過了好多好多年,才學會看水、看石頭,欣賞溪谷中曲折多變的各種地形;學會不怕水、學會如何帶著滑落的憂慮攀岩,並在水與石頭的各種面容間見證人的各種面向。
比如跳水,這本事孩子都會,我卻是長大溯溪後才開始。
看,陶賽吊橋下有個無敵大的水潭……不,這不是水潭,這算湖泊了吧。“Hollow,you jump,I jump!”學弟焌榮對另一夥伴亨利擠眉弄眼,兩人蹉跎沒多久,便一前一後跳下去,在水中央划水划得很痛快的樣子。我盯著遼闊的綠水,身體開始動作(脫上衣),儘管過去那個保守拘謹的我不停喊卡,但另一個我實在太想念全身毛細孔被打開的感覺了──我也想被水包覆。時間不多、換裝麻煩沒關係,我要跳。
岸上五個夥伴笑看,間歇有人拍照。與技術完全無關,只是你要不要做而已。每一次遇見深潭、滑瀑、岩壁斜板,都有機會練習滿足人與野地互動的渴望,並映照出自己與夥伴的諸多性格與面容。
第三天,我們已過陶賽溪和波浪溪的匯流口上溯至大濁水南溪。「妳看!」他指向前方。哇喔,有根大倒木自上空橫亙了整個深潭!我盯著圓大如橋樑的樹幹,心裡怦怦跳,好想……走上去玩啊……我跑到那棵樹身旁:「可以到你身上玩嗎?」心裡感覺到寧靜安定,慢慢爬上去……好、高、啊……我下望深潭,哎喲不行啦,這裡不能跳,潭底左右都有大石,跳水範疇太小。轉身向跟在身後的學弟皺了皺鼻子、搖搖頭。幾個人這麼待在樹幹上,眺望這條溪。
我走下樹幹,只見另一個學弟站在溪床中央高度普通的一顆大石上,三秒鐘,他退回岸上快速脫了衣服再站上去,「一、二、三──」自顧自喊口令自顧自一躍而下,濺起了老大的水花!岸上的人無不失笑。
我大笑。這傢伙,選了個輕鬆安全又開心的位置呢……
而後我看著還站在懸空大倒木上的亨利,看準那個跳水區,躍躍欲試的眼。「看好喔,那裡、就是那裡!準備好,看準了再跳!」
面對危險,如果真心渴望,我們不會迴避。掂掂自己的斤兩有多少,用謹慎去穿越未知。
亨利很少躊躇這麼久,看得出他內心掙扎。當他終於跳下去再度浮出水面時,我的歡呼聲是那麼高昂。
已溯到更上游的焌榮竟聞聲跑回來,“Ho,you jump, I jump!”他爬上了大倒木,用比亨利更長的時間在上空猶疑恐懼,下方的我們從大聲鼓譟到安靜等待,直到他躍身精準沒入,浮出來奮力划水一瞬,我就看見了溪流的教導。
可惡,我沒有跳到。
三、攀岩
焌榮掛在前方溪床正中央一塊大石上,他整隻右腳上跨到岩身,感覺已摸索一些時候。等我走到他正後方時,好巧不巧,那一刻他找到了施力點,這一蹬一翻,就過去了。
那是一個有高度落差的地形,我抿了一下嘴,小個頭的人面對落差就是矮一截。學焌榮把右腳上跨到岩身……沒辦法,根本搆不到那個摩擦點……正嘗試用各種方法固定自己,此時焌榮出現在上方,一隻右手伸向我,示意我把手給他。我仰頭看壯碩的學弟,想了兩秒鐘:「謝謝,我想自己試一試。」
焌榮陪著我,建議哪種姿勢比較適合我,可我老試不好……「你先走吧,給我一點時間。」他點頭便離開。我低頭再找下一個腳點,瞥眼看到後方的亨利,不希望他等,「你先來!」隨後我便從右側大石隙切入,想也許右側也能過。
然而我們都知道,左側腰繞不一會兒就能過去。但我們想走自己的路。
費力地鑽進右側石隙裡,不料隨之出現了一個OVER面的岩板,要翻上去是更困難,我在那不上不下地試了一小段時間,直到放棄,鑽出石隙回到方才焌榮那個點時,亨利和走在最後的莎莎已不見蹤影。
剩下我一個人選擇道路──繞左邊,還是走中間?小矮人在中間試了好久,用全身的高度作人形摩擦制動終於撐上了第一層,離下一個手點卻有段距離,需運用身體的彈性稍加彈蹬出去才可能摸到……要精準、到位、不輕不重才行,不小心可能受傷或落水。那一刻,我只剩下我自己,以及石頭。
難得聽自己的呼吸聲這麼清明。我還有多少時間磨蹭?前面的隊友會不會擔心?不、不能再ㄍㄧㄥ了,再ㄍㄧㄥ下去就沒力了……若不能與石頭結盟、若不相信自己,就下攀回原點,從左側繞過去就好。
「妳、可、以。」我對自己安靜地說了五遍這句話,想起他倉皇卻篤定跳水的眼。深呼吸幾次,試動了動石上的身體,讓高度的專注把恐懼吃掉,「一、二、三!」輕蹬一下,身體順勢飛出──抓住那手點!
身體輕撞了岩面一下,但沒有大礙。
隨後一步、兩步、三步,我過了。
沒有快意或驕傲,輕拂自己緊張多時的心,「妳好棒!」我跟自己說。謝謝溪流,我真的很喜歡上溯。
四、我是一隻水壁虎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多久沒這麼盡情使用過身體了?跨、攀、抓、蹬、撐、拉、跳……水流中練習穩定,石塊間練習相信。
大濁水南溪,睽違12年,終於來相會。若12年前那支隊伍沒有撤退,若我沒有這12年的成長,不會這麼自在徜徉於學習──不求變強壯或厲害,只要懂得享受,享受那些不如預期:有些地形你以為過不了但你可以;有些地形你以為簡單最後卻必須繞過。我貼著岩面爬行,感覺全身筋骨為因應溪谷變得柔軟有彈性,「喝啊,我是一隻水壁虎!」我邊爬邊兀自想像,任水流刷新每一刻的我。
4米瀑、5米瀑、11米飛瀑……我們從水花飛濺一直行到水窮處,海拔3000米,抵達上源谷地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斜板。巨岩斜板的規模相當可觀,層層翻上直到盡頭。這支隊伍默契夠、自主性高,3位夥伴選擇高繞,若隱若現在山間的植被灌叢中;愛玩如我們,在斜板上攀爬跳躍,在其間發現自己的侷限和世界的精彩。
下山至今,我仍難忘那一段風景──愛山者高繞如穩定運行的星星,愛水者如魅影神出鬼沒於谷地間。
大地是藝術家,石頭與水打造了綿延無盡的斜板,我們在不同的裂隙與凹凸不平的岩面上邊走邊爬,很快區分成男人隊與女人隊,與性別無關,完全是地形因素。莎莎與我自然而然選了邊側看來較好上手的斜板,焌榮、亨利與領隊柏薰繼續在乾溪溝中央穿梭。即便是較有安全感的斜板邊側,走來仍不免呼吸急促,我一邊走一邊不住看望著學弟們,不是因為擔心,而是他們在石板間穿梭的身影真好看!遠古的遠古,人類也曾經是爬蟲類吧。長腳亨利走在最前頭,他似乎進入了極高度而享受的狀態中,像一隻靈巧的豹、或俐索的猴,一蹬一躍之姿與石頭是那樣契合;平時總跑在前頭探路的焌榮,似乎在這裡遇到了罩門,有柏薰照應──這領隊不是衝鋒陷陣那類型,但有敏感的心靈與周全的思考。不多時亨利回頭跑去支援,我站在這頭,看著他們仨如何成為一體共同前進,感覺那三個小黑點僅僅是存在著,就是我和莎莎強大的陪伴。
快到了吧……這條溪我們已溯了四天,身體出現少見的疲勞感。「好了,今天真的夠了,老師可以下課了嗎?」莎莎邊爬邊喃喃,講了多次「老師可以下課了嗎?」我笑了,她口中的「老師」,是溪流、天空、還是山神?
這一刻,夥伴以及老師,就是我的全部。
五、谷地
許是伏流處的斜板區太過深長,乾溪溝走著走著,不知甚麼時候就到了上源谷地。
谷地幽靜,兩側森林出現冷杉,路徑上仍鋪滿溪床的小片石,但水路確實徹底消失了。過水之後,這裡是山,著名的大濁水南溪上源谷地。沿著乾溪床安靜走著,一個轉彎,綿延的箭竹草坡現身──好溫柔、好優美啊。我的眼睛發直,大叫也覺褻瀆。向晚的陽光斜斜映照著草坡,草坡一角,或坐或躺著先前選擇高繞的三人,他們顯然抵達好一些時候了。
水壁虎的旅程結束了。
開闊的谷地起伏如詩,每個人都各自找到他專屬的小角落,散步、發呆、吃零嘴、拍照……沒人想去馬比杉山。我撤下護溪,發現雙腳多處出現不同程度的瘀青、刮傷、壓痕,這是深深投入一條溪的證明,我曾這麼逆水而上抱石過。怎麼說呢……超級開心的!有一種莫名的榮耀與驕傲。受傷是為了要完成,更好的自己。
回營地前,忍不住朝這片谷地歌唱,就是太開心了,要唱給山谷聽的。一邊唱一邊想著:「南湖,好久不見,我回來了──」
六、人
我分享成為一隻水壁虎的喜悅,但我不會告訴你溯登南湖圈谷的注意事項,因為無遠弗屆的谷哥大神會跟你說,行程記錄地圖軌跡甚至裝備菜單全都有,找一個能力可靠的嚮導、跟一支信念堅強的團隊,只要有心,這並不難。
難的是見證自己變身的進程。我慢慢相信,每個人都可能是一隻水壁虎、一隻輕巧的豹、或一隻靈敏的猴,或者……什麼也不用像,就是一個單純與自然相親的,智人而已。
此文刊載於2021.12月台灣山岳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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