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內文整裡,刊載於上下游副刊〈山 女〉
風雨不停歇,細葉杜鵑依舊一直開。
山是粉嫩的紅,氤氳的綠。
鼻尖是潮濕的水氣,風愈來愈冷冽,整座森林,都在呼吸。
松羅柔軟垂掛,妳順手摘下,收進小包口袋,說是蒐集天然衛生紙。
妳說,若我們夠清醒,可以知覺全宇宙為一體,風裡有鳥的振翅、松樹的芬芳、動物的鼻息、母親的呼喚,祖先在生命終結前吐納給世界的最後一口氣,都混融在這裡。
煙嵐穿行於山徑上,盤旋在杉林腰際,妳一個轉身,睜大眼,說怎麼會有這麼高大的樹?樹在風裡跳舞,邊說邊手舞足蹈起來。
軟軟厚厚的苔癬舖滿樹幹,綠意深不可測。濕濕的搖籃中,一行人坐下,她說,看喔,森林就是這樣相互倚賴的,植物的競合關係和人類多麼相像,地底下菌絲的互聯網超乎我們想像,緊緊抓住土地,潮溼與冷冽不曾讓我們停止說故事,聽見冠羽畫眉的叫聲了嗎?還是白耳畫眉?沒有太陽的山徑上,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裡數數,林子裡深山鶯的鳴叫在高分貝滑落前往上提了幾次?18次?21次?喔……聽說牠可以連續上揚30次。
深呼吸,濡濕的水氣滿載山的秘密,人們搖搖頭,說天氣太差,除了妳們,所有隊伍都下撤。一整週,未曾真正晴過,有經驗的、無經驗的,都折返了。
嗯,上面是「白牆」啊?白牆有甚麼問題呢?能見度不高,就不值得嗎?
不,真正的存在不是用看的,雨霧朦朧之時,山的野性益發鮮明。它召喚心中穩靜的力量,不專注覺察,就走不下去。
大風在圈谷旋轉,窗外的呼嘯是甚麼終於明白,妳們私語,說眾神在開會。縮著身子在山屋裡圍圈,交換人生一回又一回。
山屋門一開,冷雨自屋簷滑落,斜風毫不費力能令傘開花,每一次如廁都像作戰,披上冰冷溼透的雨衣,投身入風雨前,永不忘蹉跎與掙扎。我們無法阻止,無法阻止身體運行,屎尿會來,妳被迫使冒著風雨去蹲伏,活著,愈濕冷 愈明晰;愈瘋狂 愈清醒。
大風冷雨之中,一行人竟仍背上小背包走向谷地深處,迴身一看,南湖山屋呵,這伴隨我大半青春的紅白小屋,這麼隱沒霧裡,多少個故事多少次追尋,關於山野、環境、人性、各種渴望與欲求,而我還是會上來,探看這裡千百種風情,訴說地底埋葬的垃圾與足跡。我曾一人獨享風雨,彼時有未解的孤寂,而今有一群人,一群女人,無畏風雨地穿越,抵達,她們以行動告訴我:「妳不孤單。」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我們呢,不是來看大山的,是來給大山看的。
而,就會有那麼一名男子,願隨這群女人同行,日日夜夜,切菜煮飯給我們吃。當女人集體執意走入風雨飄搖的谷地,他沉默隨行在後,想著怎麼把他守護的羽翼再伸展得更大,好確保這一群稀有的人類。
於是這世界顛倒了,平衡了,混融了。天氣不好不再是不上山的理由,原來入山不為看山,而是遇見覺醒清明的自身。寒冷與無明都是為逼出全新的溫暖與澄澈。見過大山真面目的人可能是盲目的──如我,多想要大家能看見啊,指著不遠處,看到鹿野忠雄說的那一道銀河嗎?「南湖的地形就是那樣喔,一片片銀色的平板石岩上,錯落灌叢,太陽照射的時候,整個谷地都會閃閃發亮!」
女人們瞇著眼望向指向之地,除了一大片的朦朧白霧,甚麼也沒有,多數人不在乎,反正看不出來,注意力放在身體動能,專注在風雨裡走,說:「冷只是一種感覺。」只要接納一切,能見的全是禮物──那些看不見的,都是真的。
上圈谷漫步,雙手打開能感覺到更多的風,另一雙手搭上來,妳們圍成了圓,合唱綠度母心咒,她在圓外跳舞,恍若無風也無雨。那一身登山裝啊,包含護膝,竟成了最適切的舞衣,圓柏群請你聽見,人類的有知以及無知,愛欲癡傻都在這裡,而當,當我們圍聚山屋裡,環顧一室空蕪荒茫,那些說好要上來的人呢?說好喧囂吵雜的客滿呢?山給我們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安靜。
誰說風雨無情?雨愈冷而心愈熱。
山屋裡妳們各自縮在睡袋裡書寫,振筆疾書的是甚麼?明明這裡淒風苦雨甚麼都看不見……妳的鏡頭霧掉,自動對焦當機;妳的手凍到無法穿好褲子;妳走到內褲濕掉;妳借了她的中層保暖衣;妳在碎石坡上被大風吹倒兩次;妳懷著無邊恐懼穿越五岩峰;妳的背包套飛走了被撿回來;妳在泥濘濕滑的陡坡一邊滑壘一邊哼歌……當雨靜靜停了,妳望著天空,衷心讚嘆:「天氣好好喔!」我才領略女人的天真與可愛,到底是什麼意思。
泥濘和冰冷的雨成為審馬陣山屋打掃的背景,「真正美麗的地方,不是遷徙至下一處淨土,而是就地清整。」妙手令髒亂破敗的山屋有了新氣象。
當一支支隊伍背著背包都下撤,不停錯身,妳們閃著沒有困惑的眼,往上走。指著岩縫中生長的賴蕭或薄雪草驚嘆,找到樂子繼續前進。比如伸舌舔去葉尖如碎鑽般的露珠,人說吃露水治百病,一顆一顆好甜好甜。比如無眠一夜的妳在上坡中不停對著山深呼吸,告訴我妳吃空氣就能補眠(我的登山教育未告知有這道理)。那是無邊的堅韌,因為相信,無所畏懼。如山杜鵑一般,風雨愈大花愈開,花被紛紛打落的同時,未開的隨之綻放,冷雨中妳驚見,夾道歡迎遍地開花的囂張。誰說落花流水春去也,明明是愈冷愈開花,這無憾的夏日。
我於是想起圈谷大風中前進的我們,又遇那位補給糧食的老大哥(先行下山又上來),身後巨碩的背包早超越他高大的身形,擦身而過一瞬,他看向我們,十三位女子濕冷的天候中負重爬坡的隊伍,深嘆道:「好厲害啊!」我望著他下行的背影,困惑著厲害在哪裡……
北山岔路口前,妳們縮在圓柏灌叢間補充行動糧,淒風苦雨中幾個女人興沖沖跑上北山,只因聽到那裡是蘭陽溪源頭。
「這、這天氣還去啊?」我有些錯亂。
「天氣不差啊!」(嗯,雨是不大)
「一週都沒見太陽……」
「誰說沒太陽?!」她不服氣嚷嚷。
就剛剛,那三秒鐘的光線灑落在箭竹叢中,妳們無比滿足看向樹灌叢的側臉。好,這下我明白厲害在哪裡了……
終於我明瞭發起「山女」的目的是什麼,始終找尋著,一種向山的新目光,一種走山的新韻律,妳們以身動告訴我,沒甚麼是唯一標準,南湖大山自始至終未曾露臉,妳信誓旦旦說祂存在。審馬陣草原從步道變成滾滾洪流,妳心疼土地的傷口。妳說妳作夢夢見瓶身破水,其後花落如雪,落得一身都是,那些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雨水啊,在妳眼中全變成花朵,即使一身狼狽,咬牙前進的同時繼續發現世界的神秘與深邃,更專注探索山的一切。老神在在咀嚼的山羊、糾結起舞的圓柏、雨中歌唱的鷦鷯、雲霧繚繞的斷崖深谷、攀藤包覆的迷霧杉林,都如母親聲聲傳喚的風,的大風,包覆著我們,形成了一個奇異的保護圈,相信著:平安。
於是我,時常不知妳們的眼淚從何而來。只知水常從眼裡無聲無息跑出來,默聲滑下,一滴。兩滴、三滴,偶爾,無可遏止。她的肩膀抽動,胸口起伏,沒有放聲大哭。她的如審馬陣沖蝕溝內的濁流,在夢中洶湧成海嘯。她毫不遮掩,說哭就哭,想笑就笑。
發現山屋底下埋藏多少垃圾,五十七歲的她哭著說:「我們可以做些甚麼?」多年前,十歲的孩子也曾在這裡這麼哭著問我,記得她因撿不完的垃圾握拳捶打溪邊石頭的側臉,當無知醒轉為有知,人類會因此甦醒,赤誠的土地之愛,無關乎年紀。
多年以後,當我再回來,轉身一刻看向這圈谷。如果有一處地方,一來再來,像一面鏡子,照見二十歲到四十歲的自身。這裡收納了我的年輕孤傲,狂妄自大;也引動我的自省與謙卑、慈悲與智慧。晚間九點,當我再一次關掉頭燈,蹲踞在灌木叢間如廁,兩手圈住自己,呼嘯的風打著光涼的屁股,雨滴不停自衣襬滑落,山屋閃耀的警示燈在風雨間就快要看不見,我依舊能感到心安,那是與山深刻的連結,群山靜默不動,如佛穩坐,我不過一隻螻蟻,匍匐爬行其間,一次又一次,來這裡吸吮祂的乳汁,發現人類的勇敢與深情,無知或白目,無論狂風暴雨,或天朗氣清。
於是我們就這麼下山,帶著山裡醒覺的眼睛,微微痠疼的身體,走在車水馬龍間發臭的河道旁,在高級火鍋店舉杯慶祝女人的傻氣與謹慎,在狂風冷雨的高山,或雜亂無序的家室,無論何時何地,當妳懷疑自己無法重整、無能穿越,
都會記起山間那一列穿著風雨衣,渾身滴水卻篤定上升的步伐,只為一次,無憾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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