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但願我能帶領自己去經歷更多,那些頭腦無法想像、難以接受甚且不認同的選擇。
比如,因金錢而捨不得做的選擇(住民宿度假?)、因價值觀而不允許的選擇(使用一次性包裝?)、因愛而恐懼失去的選擇(接受分離?)、因考量現實而回頭是岸的選擇(放棄夢想?)……
鼓勵自己鬆手那些執著,當自己是孩子一樣去經歷去穿越各種不同的可能性,人生會更寬闊。
「這一次不寫了,我要付錢!」預約推拿時我傳訊如此說。
「什麼,竟然是現金……妳也走向資本主義世界了嗎?」推拿師戲謔回覆。
「作為一個斂財者,你應該高興啊。」我機智回擊。
「我要斂財也要賺妳的文章,我都要!什麼都要!」
「好的,下一篇文章就叫:令人髮指的推拿師。」我翻了一個天大的白眼。
訊息往返可以玩笑鬥嘴,實則推拿完必須書寫的責任我再難以負荷,推拿師看在眼裡,頗為無奈,他知曉多說無益,除非本人甘願放過自己,否則誰也緩解不了這壓力。
與此同時,身體最緊的部分已不是棘手的「背」,轉而為「手」。
不只一次,推拿師告訴我這雙手臂緊繃到他不自覺花更多的時間在上頭,他願耗時費力為我的手服務,我卻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要讓手放鬆?
手,意味著「做」、「給出」。在我的理解中,手是不需要放鬆的,因為我會一直做,生活與工作中那麼多事項要進行,怎麼可能不做?(我可是住在農村欸,這農村誰不做……)
這種感覺有點像,早上起床要折被子,可是因為晚上還要睡覺啊,所以被子就不用折了吧,的概念。手臂的放鬆於我而言只是讓推拿師多工,它無效基因於我會不停寫,因為我不可能不寫啊,就像不可能不做一樣。要怎麼讓手休息呢?我不知道。
然後我發現,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想讓手停工。
「手應該繼續敲字,到天荒地老。」
「手不能不做,不做了要怎麼生活?」
這信念根深蒂固,當推拿師帶著愛與耐心為我的手臂做工時,其偶然的探問或深切的提醒,我都能輕巧忽略,耳朵會自動關閉──是我不准她停工,連修復都覺多此一舉。
奇怪,為什麼我對手這麼嚴格?
之於書寫的持續,高度的自我要求不時仍與隨心所欲地發揮相互打架,久而久之,興之所至的提筆,有時也變成任務型的壓力,如何明辨與覺察這二者的差別,於我根本上是一種鍛鍊。
推拿文連載寫到第60篇,終於遇到撞牆期。我把魔鬼灌進針筒,通通打入我的手臂。
「我花在按妳的手的時間,也許已經超過背。」推拿師端著茶杯,抿嘴看我,如是宣告。印象中,他提了不只一次。
哈哈哈,是喔,感謝你喔。可是我也沒辦法,因為還有那麼多要做、要寫。
直到有天我發現:為什麼我對自己的手,與背部/肩頸有差別待遇?
不繼續寫會怎樣嗎?不繼續做的話,會死掉嗎?
想起家鄉客語有句話從小就聽老人家說的:「會做死喔~~~」這句話,慣行農法的老農經常對友善農法的青農如此戲謔,只因有拔不完的草。
是的,我是不可能用慣行農法的!死也要做。
臂膀慢慢僵硬,與這樣的工作態度有極大的關聯。
這幾年,偶爾有些時刻,我的右手臂會很沉,沉到舉起時感覺費力,甚或快要舉不起來。可是明明,明明我沒有提重物或做粗活啊,只是敲字、家務、工作,這樣也會「不舉」(?!)……
再一次,沒有耐心聽身體發出的訊息。即使與推拿師互動這麼久、即使有那麼多的紀錄與反思,換個部位,我就故態復萌。因為這部位有重要的任務在身,我在乎她的職責遠大過於她的健康,所以不耐。
覺察到這件事時,我好生意外。
這幾年,開始跳舞之後,「崇鳳,妳的手臂真美!」許多人在觀舞之後這麼告訴我,但我一點也不開心(我用身體去跳,為何人們只注意我的手?!),從未正面肯定這雙手,反而樹立更高的標準:她應該如此、她還可以怎樣。
寫至此,我看看自己這一雙手臂,莫名心驚。
直到書寫的壓力沉重到自己喘不過氣。開始思考其他的可能。
於是這兩個月,我去推拿,結束後會交付予金錢:「謝謝!」,解放了自己的責任性書寫。深刻記得的,第一次將幾張鈔票交到推拿師手上時,心底那股痛快,似乎等了很久似地,開心無比!(是壓抑了多久)
推拿師表示歡喜,也表示失落。沒有文字流動,一次、兩次……我也覺少了什麼。金錢能豐盛物質生活,在我好不容易為自己高興”我願意且有能力付錢推拿了”的同時,也才恍然──持續書寫的能力與意志有多麼珍貴,超越了金錢本身。
這麼珍貴的東西,該要好好疼惜啊……若以手為代表。
我在抗拒甚麼呢?又或在執行自知理想的工作模式時,失去了什麼?
當年用書寫交換推拿,為以工省錢;而今沒能寫下去,才慢慢意識到,真正重要的東西,或許不是文章的產出或金錢的存在,而是──我是否以真心交託自己的力量在自己身上。我能以真心待自己,才會以真心對待對方。若寫字只為省錢,那是輕慢了自己的天賦(可能也因此輕慢對方推拿的能力),而今我有更多餘裕可以選擇:願交付以生命賺取的金錢,或以生命來書寫身體的詩歌。同時肯定物質與精神的重要性,呵護自我的天賦(這雙手),也對自己賺取的金錢大方給出。
於是我變了,我為推拿寫作,不為節儉,是展現自己天賦傳遞訊息的一種表示;我付費推拿,不為逃避書寫,是滋養對方與為身體投資的一種驕傲。
要懂得自由,得先經歷很多限制。才明白這雙從不放棄給出的手到底為我承受了多少、又帶領我穿越了甚麼。因此更接近自由一點:不是什麼事都要做、什麼字都要寫,而可以放下,或者捨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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