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沒人告訴我應如何對待那些看起來跟我們不一樣的人。

於是我只剩下無知,以及害怕。就算幾近中年。

受海洋環境教育協會之邀,昨夜到宜蘭礁溪佛光大學,為60位腦性麻痺的大專生跳舞。「腦麻」這詞彙於我相當陌生,成長的印象中,只記得年輕時有人會拿來譏嘲。

因為要面對的是我不熟悉的身體,多方了解,才知腦性麻痺會導致身體動能失常,輕度伴以反應遲緩、咬字不清,重度則難以生活。

身為一個”正常人”,還是舞者,若他們有4/5都坐輪椅,尚可能包含四肢萎縮,若引導他們跳舞有困難,我該如何為他們而跳?

火升起來時,想起少年時也愛營火晚會,分組表演開始,看著椅子上的他們是那麼努力地把一首歌唱好,情感和心念如此純稚,和他們一起合唱的同時不知為何感到鼻酸,當我能好手好腳登山跳舞的同時,腦麻的存在告訴我,有人的願望只是把衣服穿好。

火光中我站上去,開始說話。舞前一小時(又)撤換歌單,主辦單位選的我選的都不算,我要跳你們的選歌,你們喜愛的歌、想考倒我的歌,結果到了手上,那些不認識的歌,都是聽懂眼睛會濕濕的歌。

腦麻的你們渴望成為正常,拼命學習我們的動作;我也是,火光旁我想像若我腦麻,我會怎樣?在不受控的身體中同樣感受失落和辛酸,以及,同等對世界的愛。

「為什麼我不一樣?」,「我也想和大家一樣啊……」這雙不停發抖的手,要怎麼成為隱形的翅膀?

社會快速運轉著,我的思考亦然。時有我為我思考速度之快感到孤獨。卻在遇見你們後,在你們緩慢安靜的速度底下看見我所遺失的純淨。

是哪一組點了「什麼都不必說」?還不是比利唱的版本,是她的兒子周湯豪唱的(我根本不知比利有兒子還唱歌~),一位頭髮花白的女人在擺動,然後我們就在火前共舞了,後來誰跑來了呢?他恭恭敬敬地問能不能特別為某位腦麻患者跳舞?我看見坐在輪椅上雙臂萎縮的妳,才知曉方才頭髮花白的女人是妳的母親,妳受到鼓勵,非常努力,臀部開始在輪椅上震動,我感覺到妳的節奏感、律動感,應和著節拍,晃動的身體竟精準無比。

我們沒有不一樣。

社會卻告訴我這有差別、分等級、達不到標準就被淘汰,並未有管道讓我知曉腦麻者的”律動感”可能與常人無異。

這一場舞,不只為你們,還有全體工作人員與志工,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火光、周圍的樹木、裂隙中的青草、佛光大學的存在、遠在家中默默憂慮的主要照顧者,都支持了我們的完整。

最後一首,蔡依林「台灣的心跳聲」(山頂洞人我根本沒聽過這首歌)。是你們告訴我,背後一片對島嶼土地的赤誠。「這首歌不為誰而跳,就為台灣,我們腳下所踩的土地,不論是誰,我們都該為自己的所屬之地感到驕傲。」疫情之下,夏季的營隊還能一場又一場開辦,誰搬運腦麻的孩子玩漂漂河?誰引導身體失常的你淨灘?誰教導你勇敢愛?誰鼓勵你抬頭挺胸?

工作人員走近我身邊,手牽起手圍一個半圓,我拉起一個圓,有人接引燭光,哪時你們手上有了小火把?暗夜裡看不清你們的眼,只知最後教育部的工作人員致詞到哽咽,有人上前擁抱。

我才知這也許是我們的夢想──用靈活的身體協助你們去穿越不能的黑暗,而你們提醒我們養護一個乾淨的靈魂。相互教導、相互給予,你們沒有我所以為的無能,是社會的集體意識太軟弱,鼓勵競爭而害怕不正常。你們有甚麼說甚麼,不掩飾不矯情,會後要求一起合照,我才看見那位輪椅上一起跳舞的同學頭髮已花白(她正在修研究所學位,用腳打電腦)。那位老母親跑過來,大方自介她78歲,照顧這孩子(50多歲)到現在,從沒見孩子這樣過(跳舞)。我才想著,一個女人耗盡一生照顧她腦性麻痺的孩子,還這樣自在勇敢(她舞動的身體真自由),這孩子能到現在也不放棄學習,因為背後有大方敞開的她支持。只能再次拜倒。

我跳得好嗎?我不在乎,只承認我的視野是那麼小。長這麼大,才真正認識了腦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