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我有病,鍾愛年華老去。

而妳仍然那麼迷人,海。
船隻停下來的時候,解說員歐陽站在三樓甲板上說著話,我沒在聽,只是仔細盯著船舷下的水浪,風和細雨讓下半身都濕了,我還深深地盯著下方不清澈的青藍色,專心聽著雨滴落下水面和雨衣的聲音。
雨打在海上,好好聽喔。
這一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海,好開心喔。
十五年後,我一點也沒變。
走進船公司,十五年後你仍在這裡解說,頭髮已花白。我一眼認出:「土匪!」你淡漠地點了點頭。藍色背心穿了那麼久,還是那一件。
十五年後,你已然出生長大,12歲的東竹不再蹦蹦跳跳,冷靜獨立地背著包包和我們上船,包包裡頭還有相機。即使如此,小飽叔叔仍用他的方式護守,早生華髮的他,始終在你身側。
十五年後,妳已然生了兩個孩子。當年o’rip二樓編輯室裡嘻笑怒罵的我們,那時的妳每餐飯後都要吃中藥調身體,我記得的。而今亞平帶著大女兒和小兒子上船,細碎念著早說要帶孩子出海卻始終沒有行動,今天終於成啦。
十五年後,妳結婚又離婚,東落西忘傻不愣登的傢伙終於考上鯨豚解說員,一同上山好幾回,終於輪到我跟著妳出海,坐在台下聽著妳專業熟練的行前解說時,不知為何,感到榮耀,且深具歸屬。
十五年後,再與海上的燕鷗、穴鳥相遇,細雨中瞇眼看著牠們展翅飛翔;和漂流在海上的各種垃圾相遇,發現自己似乎能更平和地看待這個世界的諸多矛盾。
「嗨,好久不見!」花紋海豚出現的時候,幾隻溫吞的大頭仔順著海浪上來又下去、下去又上來,豚游的姿態一如記憶中平穩淡定,我捏了捏飽的手,跟他說:「如果我們是海豚,你一定就是花紋。」(我?當然是愛現激動的飛炫啦~)自少年到中年,曾在這片大洋上見過牠們幾次,在這群人結婚生子生病分離分裂成長與完整的同時,聽著花紋「來」(Photo-ID命名)家族的故事,牠們也世代交接了嗎?
那麼多年了,我腦補的能力仍如此活躍。
如果我是一隻花紋海豚,那麼十五年來,我身上的白色花紋該刻出一朵花了嗎?或是無名的孩子氣塗鴉?我看向身邊12歲盯著海面的東竹,感覺亞平與孩子在右側船舷,三樓甲板歐陽的聲音讓我心安,而不遠處對面小多(船隻)上的土匪,慵懶頹廢地跨坐在高處,拿著麥克風訴說著花蓮盼了好久的,雨的到來。
船長退休的退休、交棒的交棒,兩艘船隻上的乘客與解說員來到海上為了與海豚相遇,因此兩船相遇,靈感湧動如大海,我的腦海劃過十五年與海與黑潮(基金會)交會的各種故事,包含死亡與痛楚,溫暖以及愛。
船隻回程路上,「飛魚!」指著海面上十點鐘方向大喊。不為告知任何人,只純然像孩子一般熱情喊出牠的名。哇,這就是飛魚,飛魚的翅膀輕薄透明存有晴日的燦爛朝陽(彷彿沒見過一樣)。
仍為任何在自然裡的相遇而熱烈而訴說。
靠港的同時,聽見歐陽的聲音訴說著山的痕跡,親愛的朋友們,我們都該感謝自己願意在這樣的天氣下出海淋雨,狼狽著只為與生命擊掌撞出美麗的碎浪(她不是這樣說,我自己寫成這樣),就像那些願意駝著大背包的人,一步一步努力往上爬,才能見到高山風景。
我們,都該為這樣的狼狽歡慶啊。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航次,氣候不佳、海色不清、海豚不多,我卻聽著她,看見與閱讀十五年的大海,十五年的成長幻滅與新生。這就是我的島嶼,高山大海並陳。孩子出世長大,我們漸漸成熟,智慧滋長,天空依舊寬廣。
風雨中和飽拉著東竹跑上車──是的,我發現我有病,鍾愛年華老去。
而妳仍然那麼迷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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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我深愛著的,太平洋與花蓮人。
夏季迴游性人類,崇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