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我起床寫字,先生正在弄早餐。

天雨讓客廳的光線微暗,他拿起田裡採收的甜菜根,削皮切片,紫紅色的汁液沾染了洗手台。甜菜根鋪在朋友種的羅蔓萵苣之上,再切幾片芭蕉,淋上胡麻醬,兩盤生菜沙拉就好了;我從書房走出來,自冰箱裡拿出另一個朋友做的桑葚果醬,燒開水泡桑葚汁。

愈來愈喜歡,清明地自覺自己正在過簡單生活,這半自給自足的生活是經過自由意識選擇,緩慢笨拙地實踐,隨著時間不知不覺過去,才漸漸成形的。

對比於從前自己老是在國外、海邊、山裡。那幾年,幾乎是耗盡所有青春力氣在行旅似地,直到有一天午夜,我在繞行了半個台灣的火車上起了急性蕁麻疹,跌跌撞撞地下車拉掉身上緊束的內衣,才發現自己似乎是移動過了頭。

花蓮的生活要深耕,許多事情做到一半,什麼時候遠方不再動搖我?過去不少朋友在問候前習慣順口問上一句:「妳現在在哪?」,或在信件開頭這麼說:「不知妳在地球哪個遙遠的角落,也許又在某座鳥不生蛋的山上……」而現在,我得有耐性一再回覆:「我一直都在家啊。」

是的,之於擅於移動的旅人,安定比旅行更難,安身立命是真正的功課。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先生專心種田與做麵包、我一邊寫字一邊打工,生活運轉出一種平穩安寧的氛圍,是過去不曾出現過的。這令我不再輕易動心於,外面的世界。




即使,常常灰頭土臉。

早上在後院曬衣服,不經意聽見了不遠處嗚嗚的聲響,直覺是火車的鳴笛聲。衣架穿上了衣服,掛回杆上,我聽著火車的鳴笛聲,那是東海岸鄉間僅存的老火車。一瞬間,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我在西伯利亞邊境上聽見的火車聲一樣,嗚嗚嗚地拉出了淡淡鄉愁的時空感。更仔細聽,還可以聽見火車七鏘七鏘行進鐵軌的聲音,幾乎是立時我就回到中國東北邊境上滿州里的旅館,征征坐在那裡聆聽輪子壓過軌道的聲響,卻又實實在在清楚,自己在台灣花蓮村落裡的一間平房,真切地生活。我在濛濛亮的天色下煮水、洗衣、澆花、倒堆肥,剛剛泡了杯咖啡坐在前廊的藤椅上看書,吃完了早餐,隨後才來後院曬衣服……如今聽到嗚嗚聲,真恍若有時空錯置之感。

回房,立時就把這樣的感受寫了下來,心念不動,神情平靜,回想既往走過的旅程,你很清楚是多少遠方的風景才塑造了現在的自己、多少異地精彩故事造就了當下的寧靜。到現在,我還是理不清那時聽見鳴笛聲的感懷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這樣,才立時寫了下來。

那時對人生充滿困惑、對世界充滿好奇,為此走到了那麼遠。而今逐漸安定下來,為什麼,仍惦念著遠方的、更年輕的自己?因為我希望自己就像在旅途上,之於生活中大小事,保有一派輕鬆的彈性;因為我期待自己就像在旅途上,對於諸多欲求誘惑,能更堅定不為所動。

農家生活不易,不是因為要勞動,而是因為要甘願。走遍千山萬水,最終要面對的、能感到歸屬的,還是誠實面對生活的渴望。我從緩慢的書寫中慢慢梳理出自己想要的日子,保護通過考驗的良善與成熟,才漸漸看見自身的完整。

原來走到後來,是回到鄉下,躬耕書寫,靜慢生活。

 


 2012 花蓮壽豐平和租屋初稿/2024   高雄美濃祖厝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