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那通電話到來,baby已經呱呱落地,
我才慢慢看見答案,而這答案仍也不是最終。

美東阿帕拉契山徑兩個月健行歸來,
一直以為,走過一個萬紫千紅的秋天,
從未在短短一個時節裡,這麼仔細地看千千萬萬片的葉子落下。
學會欣賞、學會享受、學會愛。
天天在山裡流連,天天讚嘆著落葉。
卻也從未在短短一個秒分裡,不相信葉子就這樣悄聲無息掉下來。
我以為,經過那麼多的訓練和鍛鍊,我已知悉落葉歸根的美。
卻在返台飛機落地,開機的第一瞬間(第一次這麼快開機),
葉子,就掉下來了。

站在飛機裡,我指著小小螢幕上幾行字,抬頭問:
「”傷重不治”是死掉的意思嗎?」用一種呆滯恍惚的神情。
他沒有回答我。
我再回頭重新閱讀了一次訊息,還是想不清楚,這是不是死掉?
是不是,我永遠失去了親愛的老師?

那一刻,我他媽根本無法接受落葉歸根的道理。


二、
我背著大背包,站在台北捷運站出入口,兩眼失焦,茫然失措。

人們來來去去,每個人都有確切的目的地。
我在那個出入口,徘徊猶疑,
月經流出來了黏濕濕貼著褲檔,提款卡剩下151塊,
時差與感冒讓頭腦昏沉,大背包顯得笨重,
我狼狽地站在那裡,反覆詢問自己數百遍:
「到底要到花蓮陪產待命(朋友已過預產期),還是去台南參加妳的追思會?」

返台後兩天,站在出生與死亡的交會口,
我不知道該趕赴生、還是趕赴死。
腦袋裡一團糾結,不知要走向何方。

我低下頭,喃喃自語,自腹部湧現一股動力,提拉著身體往南部去。
非常細微、隱隱的、不誠實一點不會覺察的。
我硬著頭皮拿起手機,取消所有花蓮安排好的事情,走進捷運站。


三、
妳常天外飛來一筆,天馬行空訴說著妳的幻想。
(老師,拜託妳實際點~)
妳喜歡旅行,神采飛揚地講著旅途上妳有多興奮多開心。
(好好好,老師,妳可以講慢一點嗎?)
妳會在生活某個不經意的時分,莫名寄一封信來說,特別想我。
(老師妳真的知道妳是在寄信給一個學生嗎?)
妳毫不掩飾憂愁苦痛,講一講還不忘自我勉勵。
(老師妳為人師表欸,怎麼在學生面前這麼真實……)
妳極其容易滿足,一點小事就快樂個半天,迫不及待與人分享。
(OKOK,老師妳快跳起來了,冷靜點好嗎?)
妳大方善良幾近不可思議,灑錢要我去完成夢想。
(老師妳不可以這樣做慈善事業!妳知道妳有多少學生嗎?)
妳知道我在海上受解說員訓練,寫信央求讓妳跟一次,拜託、拜託啦~
(ㄜ,妳真的知道妳是一個老師嗎?)
唉呀唉呀我又要去寫我的論文啦,再見。妳說。
(老師,我好像看到一個學生被壓著頭寫作業……)

妳總是如此,至情至性。
台美時差影響了我的睡眠,夢裡有妳。
夢醒,幾個黎明我會複習我們的記憶。
妳讓我重新定義「老師」這個詞。
即便學生如我,也會因妳的天真而失笑,而汗顏。
我們在大學附近的育樂街裡蹲在小吃店裡吃飯,
坐在竹桌前我們談論生活瑣事,發出哧哧哧的笑聲。
妳為搬家苦惱,我秀出我的肌肉,挑眉說老師我登山社的!
依約在妳宿舍門口出現,妳看著我東提西提,覺得自己很沒用,
我卻輕鬆自若覺得好好,可以幫飄飄細瘦的妳幹粗活。
我們相約在十八巷、育樂街、林森路吃飯,
每一次飯局,為了不讓妳請客我費盡口舌,每一次都失敗。

我很想知道,像我這麼討厭坐在教室裡、愛翹課的學生,
妳是怎麼抓住我的。

因為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實在不是。
年輕氣盛甚至不懂尊重台上講師,上到一半就走人也不覺得自己理虧。

一天考完期末考,考完很久了,久到我都忘記有考過(因為也沒什麼上課,考試只是履行義務而已)。在中文系的走廊上,一樓樓梯口轉角前,妳衝到我的面前(真的,我記得妳穿連身長裙拿著文件三步併兩步跑過來的樣子),嚷嚷說請問妳是崇鳳嗎?妳就是崇鳳?妳那張考卷把《等待果陀》寫得好好!寫得太好了!怎麼那麼好!我好佩服妳,崇鳳妳有空可以找個時間來老師研究室聊聊嗎?!……我錯愕於妳的熱烈,心想:「這位老師未免也太激動了……」

因為我的大學考卷根本沒有寫得很好的,因為老師妳的反應太熱切太誇張了,所以我就去了。

我們因一張試卷的申論題而熟稔。

我向妳暗示明示千百次,我不是一個好學生,不需如此看重。
可是在妳眼中,我讓妳想念也讓妳歡喜,妳也強調千百次。
妳在系館在研究室裡待得悶的時候,喜歡聽我說外頭世界的風景,妳要我多說一點,說一說妳就好開心,開心的時候還會鼓掌。
因為妳的熱情妳的天真爛漫,我發現自己原來冷靜又務實,常常聊到一半想嚴正地說別這麼不切實際,可是我又不敢。

那個年代,我以為自己一無是處,四處流浪,妳千方百計給予支持與鼓勵,妳首度當大四班導那一年,私下邀我回台南用班會演講,要我把我跟妳說的故事,搬出來跟學弟妹說說。
「老師,我沒什麼好說的。」老天爺,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哪有?!就說學校以外的經驗,妳有那麼多好說!」
喔,我想起最近一敗塗地的研究所考試:「我想聊聊我的失敗。」
「太好了!」老師大喊,用一種百分之百的驚喜。
老師妳聽好喔,我講的是”失敗”,不是”成功”好嗎~~~(無力)
「很好啊!」老師一邊說,一邊用力點頭,滿臉欣賞。
我再次傻眼,是不是因為妳教現代戲劇,所以喜歡顛覆……

像那年育正的落選劇本搬到鳳凰樹劇場展演,因為台詞裡實在很多髒話不堪入耳,劇情光怪陸離難以理解,實驗性極高且荒謬出奇,台上台下都有演員,部分觀眾不明所以、部分老師中場離席。
最後,幕落下一刻,全場寂靜無聲。
一個身影霍地站起,在昏暗的觀眾席中大力鼓掌,喊著:「Bravo!Bravo!」
堅定的口吻在整個劇場迴盪,不容置疑。
我們轉頭,看向那身影。從容自若、氣定神閒。
妳渾然不管其他,只是堅定鼓掌,大喊:好戲!好戲!
我們都──被嚇到了。
其他的掌聲跟著響起來了,緩慢且悠長。
細節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後我們都爬上了舞台,
拉起白色布條,高舉「落選」的牌子,妳也跑上來了。
想說一聲:親愛的老師,妳真的好可愛。
那場戲,因為有妳,顛覆世界時,師生同在。

十年後我才明白,妳顛覆性的反應,到底帶給我(們)多少的勇氣。
妳不是刻意的,只是毫不保留地掏出妳全部的自己,如此而已。

畢業好久了,久到我不再記得中文系,久到我們的連絡慢慢少了。
十年後,妳打電話來恭喜我得獎,說「崇鳳,好棒喔,妳做得真好!」
再次重溫妳的真摯,才發現自己有想念。
寄了在花蓮種的米給妳,妳說妳捨不得拆,等翁老師回來一起分享。
「那個米,好好吃喔!」妳在電話裡嚷嚷。我能想見妳的神情。

親愛的,我何德何能有妳的關照和疼愛,何德何能被妳惦記了十年。

飛機落地一刻,妳的生命如秋葉一般同時落下。
我不可置信看著手機,才知道我的成熟與務實不堪一擊,
終於承認,妳的天真爛漫,原來那麼稀少那麼重要。


四、
「我想資助你的念頭沒變,但是也支持你自力更生的骨氣,孩子,你一定會愈走愈自由也愈有信心。你一定要完成你的夢想,我也深信你有此熱情和能力。每次看到你,我就很開心。因為你身上會發光!而我也從未放棄想做的事,從未放棄,我發現要我放棄一個念頭、一個人或一件事,很難很難,但是要我放棄物品、金錢,很容易很容易。我們一起加油!」

我已抵達花蓮,朋友尚未生產,躲在一間咖啡館裡,翻出妳的信件。窗外葉子很綠,不若美國山裡的秋意,眼淚在妳的隻字片語中悄然崩落,妳怎麼可以這麼相信一個孩子,這麼肯定一個孩子的光!

十多年後,再度走入中文系館,專心和中文系在一起,因為妳的牽引。

我細細摸索這樣的牽引,在這一個秋天,在走過那麼多那麼多山路後,在寫了那麼多日記那麼多夢境之後,妳牽引我回到這裡,最初滋養我書寫之處。

和同學一起尋找妳的研究室,這場景太過熟悉,我彷彿已經到長榮路上一間素食自助餐撿選好妳喜歡的菜色,然後走到這裡,走進妳研究室。

妳的研究室換了位置,大門關著,門口擺置了許多花,門把上吊有串串紙鶴。我把旅途帶來的松果放在妳門前,跟妳訴說路上的風景。把妳的溫暖純真放進心底,重新想一遍「老師」這辭彙代表的意涵。

我看見中文系因妳的撒手,緊緊相繫;也看見當初狂妄反骨的自己,臣服匍匐於生命,明光和暗影之間如海浪翻覆。

十年原來那麼短。短到我這麼快就後悔,不斷譴責自己怎麼到現在才再找妳的研究室。

趕赴了妳的死亡,接著到妳最喜歡的花東準備陪產。

產婦是我的賽德克族朋友是裝置藝術家,她的先生是義大利影像工作者,我想著baby(小山地)是否會等我的感冒好了才出生。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狀態,為了出生提前返台,卻遇見死亡,而生活如常。時序進入深秋,台北婆家舊家隔壁有人在辦喪事,美濃老家隔壁老嬸嬸剛剛過世,朋友A的阿嬤走了、朋友B的室友走了、朋友C的爸爸走了、朋友D的阿伯走了……我覺得奇怪,飛機落地之後,和許多死亡相遇,我開始有一點恐懼,但想起山裡的落葉,又慢慢平靜。

走在千百片落葉間,登山鞋把土地弄得沙沙作響,秋高氣爽、萬紫千紅之時,我不只一次真心讚嘆世界:活著真好。

最重也最輕的,依然是妳與baby生命的交替。

一個下午,另一個陪產員打電話給我,說她的前同事突然心肌梗塞,走了。我們聊著無常,也討論出生,然後有電話進來,是生產連絡人的插播,我們速速結束電話,等到我再接起電話,幾乎準備聽見破水要動身了,電話那頭卻告訴我:「生完了,baby已經出來了」母親在破水一刻沒有連絡任何人,決定一切自己來,生產過程因此私密而完整。

我傻了兩秒鐘,然後哈哈大笑,知曉這是再好不過的生產狀態,某種純然的喜悅瞬間掩蓋震驚,好開心這個世界從此多了一個新生命。

不可思議,完美落地。

親愛的,我體會了諸多種落地的形式,真心感謝這世界的富麗深邃,包含歸國、包含死亡、包含出生、包含如雨的眼淚,包含如雪的落葉。

如果可以,更坦然去愛,活得勇敢而無憾。

「永遠不要放棄追求幸福。」如妳所說。

請放心,這些信仰不會因妳的遽逝而崩壞,我知道妳喜歡看我努力鞏固信仰的樣子。我知道妳喜歡聽我拉拉雜雜講述生活和旅行的樣子。

妳的照片很美,我拿著香站在妳面前,承接妳的逝去,仔細摸索逝去後帶來的相聚、逝去後緊接而來的新生。

這一刻,忽然無關生死,我們已用生命交疊,這個深刻到骨子裡的秋。


花蓮‧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