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明致大哥]



    那是個陽光很好的早晨,我們在雲稜山莊的廚房收拾早餐後的爐具,我和三個來研究南湖圈谷地質的研究生正在鬥嘴,正好碰上兩周前在南湖山莊遇到的布農族山青小松再度帶隊上來,廚房一時頗為熱鬧。

    一個胖胖的外國大叔拿著一袋食物鑽進廚房,繞了一圈像是搜尋著什麼。「這裡沒有櫃子,你直接把糧食掛在上頭吧,不會有人拿。」有人說。

    我才注意到這位外國大叔Martin。對山屋不是很熟悉的樣子。

    幾個年輕人繼續在那邊聊著五四三,Martin在廚房裡穿梭,把我們的話都聽進去了。我隨口跟Martin說了聲:「不好意思啊,都是些沒營養的話。」

    「哈哈哈,在山上我們很隨便,一點也不文明。」有人覆議。

    「文明?我覺得這裡反而比較文明。」Martin的中文很好,他說話的眼神,非常認真。

    Martin,你聽了我們這堆廢話才這樣說嗎?」我笑笑回應。

    「呃……有、有加到分啦!」Martin這麼說。

    一群人又哄笑。

    因為Martin那句話,我重新思考了〝文明〞這兩個字的定義。

    從不覺得山上比山下文明,從前上山多有遠離文明的快感,從原生社會脫逃,投入一片原始山林,衍生出新的生存模式,能讓自己從中獲得新的能量,不管是和大自然相依相存的辛苦快樂、或是失去常規責任與義務的輕鬆自在。

    我時常想起山上反而比較文明這句話,Martin是那麼篤定而自信,我急於脫逃的社會、急於撤手的文明,何以如影隨形,而且更真實?

    是啊,文明代表的應不只是一個物質充裕、科技發達的社會,而是一種態度。這個年代最珍貴的東西──分享、信任、以及愛。

    在山屋裡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就是因為自主選擇性地來到簡樸的山野環境,才更需要互相幫忙與分享,偶然遞過來陌生的一杯熱茶、一包餅乾、一餐飯,都會感念在心。

獨自在南湖山區住了近一個月,我收到最大的禮物,就是學會愛這個莫名其妙的文明,這個詭譎多變的社會。

我原來不喜歡孤身一人在偌大的圈谷中徘徊,而深刻記得起大霧的夜裡摸黑上廁所的恐懼。
年輕的我叛逆反骨,一度排拒厭棄所謂的文明。從前總是熱烈擁戴「山上」,在山上和山下間重重畫下一道對立的界線。卻沒想過,因為有山下,因為有這個生養我的社會,我才有上來的理由。雖然它的規範和禮數很多、麻煩和不合理的事也很多,這社會曾經是我最討厭的……可是我現在,深深地想念它。

    反社會的我被山野溫柔包覆,才驚覺自己被自己的驕傲反撲。

    生在文明,卻想遠離文明,下意識背棄文明以後,再回頭好好,擁抱文明。

    兜這麼一大圈,我很珍惜這個禮物。

    事實上,我不算專業的登山者,也非攀岩好手。我不曾海外遠征,也沒有厲害的登山紀錄。從大學時代加入登山社開始爬山,因路感和山野能力不佳,連幹部或嚮導都未升任。那,為什麼還寫《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因為太多和我一樣的人。

    更多的,是那些從沒有登山經驗的人。像我妹妹、弟弟,爸爸或媽媽。

    在多數人面前,登山者時常失語。因為我們使用的詞彙太有限,以致於傳媒餵養的社會大眾,只能把登山概括簡化成兩個詞:攻頂,或山難。

    粗暴的簡化不是人們的錯,是社會習氣使然,或說我們的戶外風氣仍不夠普遍。以致於生活裡沒有太多管道去理解,登山者的心理,以及風景。

    所以我寫。寫得很小心,寫得很心虛,為著知道自己的不足。

    可是我要寫,因為我知道,那些沒有太多山林經驗的人,不是因為不想,而是沒有機會,或說,成長背景裡沒有這種選擇。所以他們一直無從理解,什麼叫做山?為什麼要爬山?

    我很清楚,我只是一個單純上山走路與生活的小小隊員。沒有雄心壯志、沒有豐功偉業,只是剛好有較多機會可以走在這座島嶼的屋脊之上,大多時候也是別人領我去的。

    從夢想到生活、從夥伴到自我,一直是登山者心裡深處的迴圈。我想畫清楚這個迴圈,因為我們活在負荷與夢交雜的文明裡,因為資本主義的社會太莫名,我們才周而復始地反覆出走。

    前幾年,喜歡上帶花蓮的朋友們去爬山。他們有辦雜誌的、做農的、幫忙賣菜的、開咖啡館的、經營民宿的……他們都喜愛自然、手感、環保的生活,卻從沒有機會去爬山。

    第一次,我和小飽在自家裡舉辦了一場小型的幻燈片展。如今數位相機早引領我們走過了幻燈片時代。那是大學時代社團延攬新生、回饋舊生的一種表現形式,如同說明會般以照片結合音樂播放山裡的風景與人,引發奔向自然的渴望。我們各別躲在房間裡好多天,盯著那些爬山的畫面許多遍,調整大小、編排與上字幕。

    幻燈片展結束後,朋友們收穫豐富,回家認真準備裝備。我卻在家裡發愣:三十歲,原來我還有動力做幻展啊……

    那是一種,深深的開心,源自於付出與分享。

    兩天一夜之間,這群沒爬過山的朋友們,讓我遇見了最初上山的感動。我漸漸體認到沒有登山經驗又如何?我們無須仰望那些最高的山頂,而忘了身邊就有的山野。如今,我習於在周末空閒邀朋友們到郊外走走,好珍惜花蓮大山大水的地利之便。

    想分享的,就是最平凡的劉小風。她活潑傻氣,卻喜歡思考;愛爬山,卻是一個大路癡。

    那,領劉小風上山的人呢?他們比小風厲害一點點,但一樣平凡。如今大夥分道揚鑣、認分工作、各有嫁娶歸屬,久久,才能爬一次山。

    我知道,和我們一樣的人,一定很多。只是都沒有現身而已。



                                             [photo by 明致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