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施雜貨

那時是在火車上,因緣際會看到這一篇文章,被冷不防滑出來的眼淚嚇到,一直掛在心上。

在我的心裡,赤牛仔是一個極其溫暖的伯父,如他厚實的掌心。他不是不會表達的人,與他接觸要用”感覺”以及”觀察”的,不擅言詞之人,他們的手和身體很會說話,而且,從不說謊。

那是一次趕赴〔施雜貨〕吃飯的旅程,赤牛仔的妻阿默在電話裡說:「讓赤牛仔去火車站接妳啊!」我不好意思勞煩赤牛仔開車跑一趟來接,硬推拒掉阿默的好意,笨手笨腳自以為是地查了不方便的公車,轉來轉去就這麼過了預約餐點的時間,遲了40分鐘。

他們一家子等在店裡,我才知道當天只有我這一組客人,為了我全部人守在那裡。但沒人說什麼,赤牛仔送餐來時,仍笑得那樣溫厚。我是仰賴那種笑容的,長者的、無架子的、生活感豐足的、質樸謙遜的笑容。

住在客庄美濃,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我被長幼有序的文化倫理深深浸潤與束縛著,讓一位伯父為我送餐簡直要我折壽。可這樣的身影卻告訴我,放寬心,不要緊,一切都沒有問題。這就是他守護一家店與支持客人的方式。

我想這位父親在家中扮演的角色,確實是一位小弟沒錯,什麼臨時需要幫忙的接送跑腿打雜都找他。我好敬佩他,堂堂一家之主,願作家中跑腿小弟。

我於是好喜歡他。

所以當我讀到,一日店打烊後他坐在窗邊椅子上看著自己的手,跟女兒(店長)說:「我的指甲跟手這麼髒,送餐的時候客人不知道會不會害怕?」一刻,眼淚就掉下來了。

赤牛仔,你走過半世紀修車生涯換來的那雙手,歷經風霜屈辱無數換來的那雙手,充滿故事,你願為我們送餐,是我們的榮幸啊。

然而我懂得。我懂得那種憂慮、那種覺得自己是麻煩的低落。自小嚴重的手汗症跟隨我,只要與別人握手、牽手、或任何需要”秀出雙手”的場合,我都害怕看見別人嫌惡的眼睛。這雙手不好、這雙手是次級品,我永遠無法改變我的手,只會造成別人困擾(這麼一想,手汗更是涔涔),我只能後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躲到角落裡自厭自棄。

所以我哭得很深,只因深切明白那種自卑。這世界講究光鮮亮麗,搬不上檯面的東西就不能出場。有問題的手是這樣,不流利的言辭也是這樣。

赤牛仔,我想我們的存在,就是要告訴這個世界,標準不是只有一種。是我們豐富了這單一的世界。

記起上次遇見你,在一場分享會上,你的妻阿默跟我說你的手受傷了,粗心大意的我還猛然握起你的手(明明已經受傷…),說,老天,這是你的靈魂啊!

猶記當我走進你的工作室時的驚艷,看你如何將車廠廢棄零件拆解重組成一件件富有巧思的創意作品和器物,看你如何賦予它們一個全新的生命,心裡的震動無法言喻──你不放棄殘缺之物,你用這一雙黑黑的手,繼續玩繼續拼裝,你不停練習將這些殘缺化作完整,令人們驚豔與讚嘆,而翻轉這世界對殘缺的刻板印象。

這是一種超能力!

人們看待殘缺的眼睛,何嘗不是一種殘缺呢?
殘缺不好嗎?殘缺見證生命的斑駁,那是我們進化的動力。

一直記得的,一次你載著我往車站途中,車上只有我們兩人,一路上我們聊著什麼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在你身邊我好安心。是的,你不是談吐優雅的人,但你身上蘊藏的那股氣韻,那股代表台灣鄉土記憶的艱辛與淳厚,是我這長年受語言文字教育的人所瞻仰的,我知道我不可能如此草根如此接地,而我高興我遇見你,你用你的身段你的口吻告訴我:孩子,沒問題;孩子,我願意。

於是我怎能不為你妻女種種溫柔的承接與訴說動容?她們是水。而山,山是默守不動的,山從不言說──你只是存在著,就有令人安心的魔法了。

崇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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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 施雜貨 粉專]

如果要我描述赤牛仔在自然界的存在
我會說他是片沃土
乘載著全部的人
無限供給所需養份
無論我們的回饋是好是壞他全部承受
最有能量卻最容易被忽略
這就是我溫暖、善良的爸爸
上週因公視來採訪拍攝
連續跟拍了四天我們的生活
採訪過程中有許多提問
過去總由家中強勢的妻子與二個女兒
嘰嘰喳喳便回答完畢
這次終於有機會讓赤牛仔單獨述說
關於他自己以及較為深層的感受
鮮少人知道赤牛仔小學畢業後
因各種現實狀況便開始當修車學徒
年僅12歲的小男孩
被迫接受當年存在著許多不合理的學徒生活
言語羞辱與被欺負受傷是日常
許多委屈與痛必須壓抑
年幼時期被教育體制放棄
造成他常無法準確表達自己
因為缺乏能使用的文字工具
日子過久了,更被誤認是愚魯之人
許多舊有、錯誤的傳統觀念
無形卻沉重的框住赤牛仔
長子必須要承擔家計
男生不許哭,不被允許說出內心的傷痛
許多矛盾持續衝擊著他
過去二年來,我刻意把步調放得更緩慢
陪伴即將迎接老年的父母
讓他們能自在的享受工作與生活並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赤牛仔與阿默每天的快樂變成是我最重要的任務
早餐對我們家非常重要,我們常透過早餐時光分享彼此
那天星期四,趁著採訪拍攝還記憶猶新
我們慢慢引導赤牛仔試著說出內心的感受
說著從小被看不起
說著那些受盡委屈的學徒生活
說著他覺得自己是我們的麻煩
赤牛仔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我只能緊握著他的手,陪他掉眼淚
當我看著我的爸爸無法說出他的夢想與渴望時
我有多麼心疼他
這些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存在
而他卻從小不被允許,甚至不能去想
拼了命的工作一輩子
唯一的念頭只希望家人與弟妹都能平安
赤牛仔的自己被縮得好小好小.......
我最記得是開店後,赤牛仔必須要當外場小弟
有一天打烊後,他坐在窗邊的椅子看著自己的手
我問爸爸你在做什麼?
赤牛仔低著頭說:
「我的指甲跟手這麼髒,送餐的時候客人不知道會不會害怕?」
我聽了心都碎了
爸爸的手,因為將近50年的修車生涯
油漬髒汙累積在指甲及受損的皮膚深層
並不是用肥皂洗洗就能恢復乾淨
只能慢慢等待身體修復
因為說話駑鈍、言不及意
或許分不清楚隱私的分際線
會造成聽者的困擾
赤牛仔總是懊惱自己是家人的負擔
因這次採訪,我們有機會正視赤牛仔的心理狀態
現在每天我們讓爸爸開始用心留意
去感受快樂與不快樂
用他能書寫的方式記錄下來
學習過程是需要有模仿對象
全家人一起參與
寫下我們的文字送給爸爸
引導爸爸去感受我們的感受
期待有一天,赤牛仔能流暢與我們對談他的內心
從小不被允許的種種限制
只要他想嘗試
我們會陪著他摸索出他能理解的方式
開始練習且不需要再壓抑
我希望爸爸內心最深處那個被鎖起來的空間
未來的赤牛仔有力量靠自己打造一把鑰匙
跟我們分享他藏了許久的秘密
那時傷痛早已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