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妳的狀態如何?」
「……親族失和,合院關係相當緊張。」
「這樣啊。」
「我學會釋放、學會對抗,現在戰火連連,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會怎樣。」


當年決定返鄉時最大的憂慮,不意外地,在這一兩年逐漸白熱化。

生活並不舒服,內裡塞著各種各樣的委屈與爆裂,在情緒大起大落間如何心平氣和持續寫作,成為一種修練。

我很好奇,我清楚我的頭腦和情緒如何運作,但我不知道身體將如何呈現。

我趴在按摩床上,帶著清醒的覺知。我處於備戰狀態,而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我,這樣決定走入戰場的我。推拿師按下我的肩頸之時,我感覺不到力道,知道肩膀在對抗。

抵抗是必然的,否則無法生存。

「金庸小說裡有號人物,他的武功是虛的,任何內力強大的武林高手只要運勁對抗,都會失敗(被吸走),你記得這號人物嗎?」我沒頭沒腦地發問。想起香港反送中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香港為此付出極高的代價。只要反抗,必有流血與犧牲……一定要有流血或犧牲嗎?

如果可以,多希望可以不要用”對抗”的方式。打打殺殺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慣於忍讓,受不了就跑到無人之地爆炸,大叫大哭,這是屬於我的真實。

「是不是令狐沖?」我還在想。我也好想要當那種人,如此任何一種力量進攻過來都能瞬間化於無形。
「……是虛竹吧?」推拿師也開始動腦。

知道是誰又怎樣呢?我沒辦法,沒法將外力化整為零,我一介凡夫俗子,退無可退之時,只能鼓起勇氣起身──對抗。

以為這回沒什麼好寫的,一切都是我的家務事。我不過依照約定來推拿而已。

清醒的意識來到背的按壓,卻莫名矇矓了起來,我的世界糊成一片,閉著眼睛夢遊世界,我感到舒服,如果可以一直這麼舒服下去就好了……如果可以忘記一切。

結束後,推拿師提及這一回不願放下反抗的身體:「不太一樣。」

「嗯,現在我處於備戰狀態,所以,不放鬆也沒關係。」我說。第一次明確表達,我不要放鬆、我不能鬆懈。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現在的自己是嶄新的?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位乖巧聽話的好女孩,好奇怪,我不放下反抗,我放下的,是家和萬事興的願望(這願望我懷抱了多少年)

「妳……應該是我過去七、八年來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我想,往後幾年也不會有人這樣。」推拿師不無驚異,卻帶著一樣嶄新的目光。

「蛤?」

「作為醫者,我們希望療程令對方放鬆,通常來的人也如此盼望。一旦療程沒能達到預期的放鬆效果,患者會不滿、我們也不免沮喪……很少人像妳這樣,接受不放鬆的。不放鬆也可以,妳還是來,經歷那個無法放鬆的過程。」

「因為我處於備戰狀態啊。」

「許多人不知道他們怎麼了,他們連自己為何不肯放鬆也不知道。」
我不能放鬆,因為我有我要守護的東西(自己),我第一次遇見甘願不鬆懈的自己。

以前我把「鬆」當作一個目標追求,因為容易緊繃,緊繃容易給人壓力,這是我不喜歡自己的原因,於是我練就一身不讓人覺察自己緊張的穩健台風,以遮掩那個緊張兮兮的自己。

我認真努力於不斷拆解緊繃的源頭。
但是我,從沒這麼心甘情願、甚且是全力支持,這不放鬆的狀態。
抗戰時期,保持清明機警,上緊發條,隨時出動。

發現自己第一次將盾牌換成了劍。劍能出招、能穿透,那不啻是另一種更有力量的防衛。
拿起了劍同時,我也慢慢練習,允許自己失控、發瘋或賣傻(那些鄉土劇並不誇張),為了生存,我什麼都願意嘗試。

忽攸明白了我的背,那長年厚重的盔甲是如何應生的。

過去任何可能對我造成傷害的外力,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擋。我習慣拿盾牌,我擋、擋、擋,與此同時我不停退,踉蹌而狼狽。於是我只能將盾牌打造得更厚更重,以擋下更強大的外力,造就這倨傲又矛盾的背。

我背著我扭曲的盾牌,有問題可以縮頭,以為天塌下來什麼都擋得住。我害怕衝突、我求合,如果可以,眼不見為淨,主動攻擊太不溫柔不理智了。我不傷人,於是我傷自己。

我不知道我有忍無可忍的一天;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會把盾牌換成劍。

老天,劍把盾牌輕多了!世界也清楚多了。

「太好了,妳願意這樣真是太好了!」推拿師說。

我抬起頭看他,不無訝異,這位治療師鼓勵我去跟人衝突?

「就像接球與丟球。過去我總是在接球,一直接一直接,直到自己接不下去……我從沒想過丟球的可能,只是不停接下、回應、收受……」

「我很早就發現妳這個特質了。」推拿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妳就是人太好了!」

蛤?「人太好」三個字在心中迴旋──我這樣被發了好人牌。

「容易虛耗。」推拿師說。

他沒說錯,我確實耗費許多時間去釐清與拆解,為什麼這麼好的人,人們還如此無情不懂珍惜?!

我真的人好嗎?我人好是裝的吧?我幹嘛要一直當好人?

所以我不接球了,我丟球,只有把球丟出去,才有餘力再接球。老娘不是聖母瑪莉亞,也不是德雷莎修女。

觸碰到新的自己,我帶點新鮮地看著這位女戰士,莫名有些欣賞。是的,我在受苦,家居環境惡劣,壓迫感如影隨形充斥著生活,但我不怕了……過去覺得分分秒秒都被凌遲,現在就是披上盔甲上戰場。

不想再把自己看作是一個被動可憐的受害者,只要有受害者就會出現加害者。這裡沒有誰是受害者或加害者,我們是一樣的,我們是對等的,我們分庭抗禮。這是我對自己的尊重。

「是不是,當我清楚我是安全的,我知道如何保護我自己,就算沒有盾牌也沒關係……會不會有一天,我的背就卸下盔甲了……」我說,眼睛睜得大大的。

推拿師只是深深看著我。

「那今天你按我的背,背一直抵抗,你怎麼想?」推拿師是否會感到灰心?

「沒辦法,就覺得……可惜。」推拿師聳聳肩。

「嗯。」第一次,我覺得可惜也沒有關係。

「現在我們知道她為什麼要武裝了。」推拿師說。

「嗯,不是武裝,這是備戰。」我輕輕喉嚨。

因為不知甚麼時候會受害,武裝可以時時刻刻;但備戰,是清楚甚麼時候要作戰。雖不知要戰多久,但只要戰火過去,我就可以放下劍放下盾牌放下所有不需要拿起的東西,放鬆了。

驅車回家一路,想著那張長年武裝的”好人牌”,我在風中笑了,告訴自己:我要當壞人。

真好,我是壞人,也是好人。嘿嘿,我不好也不壞,怎麼樣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