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年節時，朋友送來紅包，說：「崇鳳，有看到妳的名字嗎？」

上頭手繪的，是她想像的那兩個字，人們平常呼喚我的，她所認知的我。

我是一個喜歡中國傳統文化的孩子，這年頭拿文字作畫的人已經很少很少，結合新時代年輕人的創意，我於是很喜歡這紅包。那個鳳眼中捧花的女子，拖曳的長裙拉出一條河流，若這是她眼中的我，那是我的榮幸。

只是帶回家後，愈看愈覺得，這不是「崇鳳」。不由得莫名想起不好的回憶，我不想承認，但文字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不是我熟悉的那兩個字。這應該是「祟鳳」，那自小即容易被同學誤寫、寫錯、亂寫的「崇」字，被寫成「祟」了。

「祟」與「崇」有極大的不同。因「祟」近怨靈，是妖怪仰慕的對象，身處黑暗，意味禍害，使得我很討厭「祟」。與其說討厭，不如說害怕。若有人誤把我的名字寫成「祟鳳」，會讓我覺得我跟鬼相親，鬼鬼祟祟。

我看著那紅包，「祟鳳」畫得很美，我相信女孩出自真心，而且渾然不覺有他。她不過是誤把「祟」當作「崇」，但作為一個從小就容易被寫錯名字的我而言，這是再一次提醒我，我為什麼這麼討厭名字被寫錯？

「崇」寓意高遠，若作為動詞則有尊敬、重視的意涵，這個字與山和信仰相關，往神的方向靠近。少年時期，我對於「崇」這個字，一樣不敢當，它太高了，我有那麼高嗎？直到開始登山，我覺得這個字約莫是我的命運，慢慢大方接受它。

回到文字本身，我該告訴女孩這紅包上的字不是我的名字嗎？她是否會因此沮喪？還是當作沒這回事摸摸鼻子就這麼認了？那晚洗完澡，我盯著紅包掙扎良久，隨後去訊給女孩，告訴她這是「祟」鳳。

我與她說，能不能再幫我畫一個崇鳳？這祟鳳我會留著(看有多像)，因為，這兩個都是我。我接近鬼、也接近神，但農曆年節將近，若名字終將留在紅紙上，我希望正名。

而我謝謝她，是她讓我懂得欣賞「祟」鳳，接受自己本來就有鬼祟投機的一面。而今我也真喜歡「崇」鳳，關乎集體的期待與應有的態度。而且，因為這樣，我就有兩個紅包了耶！！簡直神鬼傳奇，一箭雙鵰，這麼一想，突然很開心！我看著祟鳳，眼睛都發亮了。

約莫也就是在這個時刻，翻出那一張前一年，另一個女孩捎來給我的字。她說，每年過年，她都會想著一些重要的朋友，然後把切合這朋友的字，寄去給她。去年收到時，我看不懂。不懂雨水在陽光下化作霧跟我有什麼干係？但一年，我愛上了，這張字條，自春節前一直擺在書桌前，到現在。

我是一個沒有自己的人，大半歲月都配合著社會期待冀求表現良好。跌跌撞撞找尋自己，若不是身邊的你們告訴我我在你們眼中的樣子，我便失去依據或對照去理解，劉崇鳳到底是誰？看似堅毅強大才華洋溢，事實上，我時刻都在穩住自己，不停捫心自問自己想要什麼、下一步要去哪。

要堅定地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非關已知定義的「成功」，而建立一套個人認同且清楚的標準，重新定義成功，安安靜靜，自自然然，並不容易。

於是我，大量用書寫去描摹自己，用一種又笨又拙的姿態。這出於一種看見自己的盼望，我寫出一面我的魔鏡，佐以你們的眼睛，我才明白，喔，我的心靈是這樣，我的面容是這樣。

這兩個女孩，一個三十歲、一個二十歲，謝謝妳們，告訴四十歲的我我在你們心中的樣子。在崇鳳與祟鳳間，在雨與霧之間，不停翻轉變化，復又回到崇鳳。

下一次，若再把崇鳳寫成祟鳳，請容我告訴你這兩個字不同的意涵，放心，你沒有寫錯，祟鳳是我的一部分，但崇鳳，才是完整的我。

 

 2023/02/03 兔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