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前方，有黑色的屁股一扭一扭向前跑著，一會兒停下嗅聞、一會兒掘土──這是狗子樂尼的時光。每日黃昏，我會蹲下來跟牠宣布：「你的時間到了！」樂尼會興奮地蹦蹦跳，隨後便一人一狗騎車出門，到鄰近的小土地公廟旁，停下。

    我們的散步路徑大抵上一樣，只有大圈和小圈的差別。初期被遛狗的必要性綁縛而感不適和抗拒，現在卻已知曉，這不僅是樂尼的時光，也是我的時光，專屬於我們並有天地相伴的經典時刻。

    鄰家有另一隻黑狗叫黑熊，膽小的樂尼在村子裡沒啥朋友，卻對黑熊情有獨鍾。黑熊偶爾會來大院找樂尼，只有在那個時候，我和先生會開門放狗，讓樂尼和黑熊相聚歡鬧，院子跑一跑甘願了，牠就會回到門口。黑熊性格大方颯爽，讓敏感易緊張的樂尼無限崇拜，每次遇到黑熊，樂尼就會繞著黑熊瘋轉，有時會伸出舌頭舔黑熊，黑熊會稍稍忍耐並表現無奈，偶爾偏頭閃躲其熱切，但不曾生氣。兩隻黑狗兄性格的互補和情誼，我和先生看在眼中，也覺難得而珍惜。

    後來，我們餵樂尼零食時，會一併餵黑熊，黑熊開始聽我們的話。我不知牠家在哪，反正聚完吃完了，黑熊自會回家。

    那天黃昏，一如往常，我騎車帶樂尼出門溜達。那段時間日子緊繃而蕭索乏味，我摸索著下一個階段的寫作方向，斜槓身分太多的同時，終日為家務農務人事溝通忙得團團轉，少有時間靜下來喘息。帶著麻木的一顆心出門，遛狗不過是日常待辦事項之一。

    樂尼早早學會在機車前座把自己安置得穩當，牠愛坐騎車，騎車乘風時，牠的頭會伸長探出，看望前方風景，我緊窒的心會在牠那單純享受的模樣中，得到舒緩。

    抵達小土地公廟後沒多久，黑熊就大搖大擺晃過來，這份巧遇，讓樂尼興奮得跟什麼一樣，牠躍入一旁的荒地瘋跑，那日黑熊不知為何特別來勁，一向老神在在的牠，也跳下去一同奔跑。我拜過土地公，到廟宇後方的化胎上靠牆坐下，看牠倆在土地上跑，兩個黑影在青草間四處竄行，作伴奔馳，不禁震動於那樣的生命力，如此日常、如此簡單，卻莫名深刻。



    這一片風景，自小看到大，前方不遠處有祖厝，紅屋瓦下是祖堂，小叔種下大片真柏以前，是阿嬤的菜園。更遠處有群山，淺山不高、小溪不淨，但水圳裡滾滾濁水仍是養大了父親母親、養大了我。天空好大，其湛藍可比高山上縱走的任一片天空，西部夕照值得期待，晚霞經常絢爛，我卻無心多看，只因隨手帶了本簡媜散文集──我所喜愛的文學，比起天地毫不遜色，一旦翻開書頁，樂尼和黑熊就隨牠們去，這是一種放心，我不知牠們在哪沒關係，因為牠們知道我在這裡。

    曾幾何時，有片刻閒暇坐在小土地公廟後方化胎上，手持一本書，看望家鄉田園？才驚覺多久沒為自己留一個寧靜的閱讀角落了？讀一個章節，古典的意蘊猶存，上網找到簡媜談唐詩的podcast節目，就坐在那裡，聽了起來。

    樂尼和黑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牠倆一前一後，悄悄順著土地公廟化胎走上來，各自找到牠們的位置，我看向牠們，什麼話都沒說，任牠倆分立左右，或坐或趴，和我一樣的方向，面朝天地。

    向晚微風徐徐，左有樂尼站著、右是黑熊坐望，我蜷曲在中間，雙手抱緊自己，像一個小女孩，聽著錄音機裡的人說書。很久很久，沒好好陪伴這位小女孩了。

    「冷落妳了。」輕聲跟自己說。

    時光凝結了，我在一個綠色搖籃的山洞裡，打造我柔軟的秘密基地。周遭綠油油的春田無限生機，田好綠、天空真大，兩隻黑狗堪稱我的左右護法，閉上眼，後方有神；前方一片遼闊，是養育我的土地。微風輕拂，帶著美濃特屬的味道，飄送百年。

　　真是非常、非常的安靜。

    狗子陪著我，穿越時光甬道，直達孤單荒蕪的童年。這一刻交疊上，中年忙碌的自己，我圈住自己，像有汩汩的細水流入枯竭的內裡，只覺無邊奢侈，眼睛不知為何濕了。




    那日黑熊有沒有陪我和樂尼回家我忘了，卻深深記得牠倆在田裡奔跑的快意。以後遛狗，只要樂尼跑在我前頭，我就愛看牠黑色健壯的小屁股，在偌大天地中一擺一擺地晃動。世間萬千生命，多麼榮幸，能有你我牠與牠彼此深刻連結，好好把握，愛惜相遇，及時告白。

    這天，早餐吃得晚，先生去田裡工作了。將先生做的法國麵包切片，塗抹起司，上頭淋上一匙鄰近農園自栽自製的玫瑰花瓣醬，用友人烘的水洗咖啡豆手沖咖啡。咖啡喝到一半，我轉頭向趴在椅座下的樂尼，跟牠說：「我愛你，一起老去好嗎？」看不到趴在椅座下樂尼的神情，但牠露在外面那一截黑色尾巴開始搖了起來，上下晃動打了幾下地板，驀地想起古典樂團拉琴的樂手致謝時，總是揮舞手上的弓弦示意回應──我笑了，無須語言，卻比語言還更豐富的。

    一起老去，一件多麼勇敢美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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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於2025年10月皇冠雜誌861期-小川系的幸福生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