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家,與母親訴說好友父親罹癌的消息,罕見癌症令手術困難使得家人如臨大敵。

「是喔……」母親想起多年前照顧罹癌的外公,病房裡的諸多細節。畫面、場景,連外公說的字句都還能一字不漏地重述。

二十多年過去,悲傷並未因此消逝。但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心沉浸在好友聽聞與面對噩耗的共感中。

隔日早上,我去房間叫喚母親。

母親幾乎是在我一踏進她房裡的同時,即刻轉身坐起,彷彿要表示她ok、她起床了的那樣尋常,但她無法騙我,因為疲憊不堪的神情傳達了她睡不飽的事實。我只是困惑,不知道母親怎麼了,也沒多問。直到早餐時,母親提及她昨晚失眠,翻來覆去直到三點。

「蛤,為什麼?」我問。

「想到外公就睡不著。」她說。

我抬頭看著母親,有些震驚。從未料到,傳達好友父親罹癌的消息會影響母親這麼多──女兒永遠是女兒。


那一幕始終印在心裡,很久都不曾想起的。

高中時期,我站在母親房門外,看著母親坐在床角哭泣的身影不明所以、不知所措。那時我並不清楚母親與外公有多麼親,以至於外公健康的驟變令母親難以接受。那時我不懂,面對至親的失去,該有多麼多麼艱難。

我只是站在那裡,無助地看著我不認識的那個毫無活力的母親。

外公過世後,我抗議的方式是對世界保持沉默。到校一個月都不說話,連老師點名我起身回答問題都靜默。因為拒絕說話所以時間很多,我讀書,因為我必須找到移轉注意力的方式。

這才想起來,其實我也有劇烈的轉變。

以為只是輕描淡寫地訴說一個消息,畢竟母親與好友父親也見過面,卻沒料到讓媽媽往記憶中最沉痛的往事裡掉。

外公和祖父相繼離開後,母親生活的價值觀丕變,她不再東省西省錙銖計較過日子,終於願意對自己大方些。她說,外公一輩子省吃儉用,在病房裡連尿布都要洗了再晾曬,沒能享福,說走就走。還活著的時候,就要捨得一點。

母親並沒有影響到我,但寫到這裡,我忽然明白一點什麼。

年末北上參加工作室的尾牙,一群東奔西跑勇闖天涯的夥伴們齊聚。聊起一年統整與新年新希望。輪到我時我說,我胸無大志,接下來的一年沒什麼特別計畫,只盼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好好過平凡瑣碎的小日子。

日子看似不足為奇,卻每一處都有奇蹟。這些那些尋常片刻的小時光,藏有遠方夢想無法觸及的深刻。

 

明天是冬至,與三五好友約了湯圓會。

相聚的時候,好好把握。

相愛的時候,好好珍惜。

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只是理所當然地以為一定會有。

 

好友跟我說,下一本書,可不可以談談死亡以及失去?我一時語塞,她明明最害怕說再見。

於是這個清晨,我想起外公。發現當年我不是不明白母親的悲傷,那不說話一個月的我、攀爬危樓潛入外公書房帶走書信的我,是那麼強烈地以行動展現對失去的憤怒。

一點鼻酸湧上,往事從未如風。

好險,我們還能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