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把報紙買下來已經很久了,那天才有機會拿給當事人]
[小孩都出生了,我們叫他丹丹,或者勝哥]
[隔天早上,當事人發了封簡訊給我們,幾句關於衝動與熱的屁話]
[相關人士還沒拿到報紙,我偷偷期待他們的神情]
[民國99930,更生日報副刊]


一、
    從那時候起,我就想做一個禮物送給他們。

    某天早上醒來,想起久遠學生時代的生活,微微的晨光穿透了窗,不自覺就兀自征忡了起來。

    離開學校以後,我們各自在社會不同的角落裡找到自己的位置,儘管也許不是最適合的,到底是份能溫飽肚子的差事。沒有理由熬夜,因為隔天要趕著上班打卡,下班後時不時會有一些飯局,部分應酬有時能推掉,有時就是要無條件奔赴。

    那一天,我上台北看影展,影展後大家順道去吃點東西,坐在小吃部的白色圓桌前,討論著要送什麼禮物。我們聊起學生生涯總有過剩的精力舉辦自發性的活動,那些如今已說不上必要性何在的事情:例如吃湯圓比賽、幻燈片展、新生盃、或者XX營隊……等。

    「我們要不組個舞團吧!」我說。

    「呃?」貓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不會跳舞……」小月搔搔頭,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無厘頭。

    「你是認真的嗎?」瓜瓜盯著我,半狐疑半試探地。

    「我們可以帶手提音響,去中正紀念堂前面練跳。」我說。

     有人傻眼、有人皺眉、有人認真考慮、有人屏住鼻息。貓舉起手,說:「我不跳,但我可以當道具組。」


二、
    大學時代的我們,從來就不是個有氣質的社團,對團康活動也不感興趣,登山社總是只往山上跑,山下的活動多是飯局或體能訓練,除了中文系的我,沒有人對文藝活動有興趣,對這群人而言,那是一種無可理解的天方夜譚。

    回高雄以後,我報名民間舞蹈坊的課程,偷偷竊取老師的舞步,想依樣畫葫蘆地現學現賣。那一天瓜瓜北下高雄來找我,夜半子時,我們倆躲在房間裡,學著我前一天在舞蹈教室的腳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小聲喊著,我的房間很大,剛好塞下兩人笨拙的移動,那是瓜瓜生平第一次跳舞。

    「這動作好難,為什麼他們的身體可以扭成這樣?」「我也覺得。」兩人擠在小筆電前,癟嘴盯著螢幕苦思。

    第一次約好一起練習,距離我們送禮物的日子還有兩個月,小韜大方地空出她家讓我們練跳,一群沒有舞蹈底子的人,愣頭愣腦地會合在小韜家,我們並黑箱票選出小韜當舞團的經濟人。花蓮的瓜瓜、新竹的小月、高雄的我,和台北的玲,說好一起做這個禮物。當時每個人都誠惶誠恐,奇怪的是,卻又掩不住興奮。

    天黑以後,我們走在人行步道上趕下一班捷運,台北的天氣忽冷又忽熱,拖著疲累的軀殼我找不到我的魂魄。瓜瓜邊走邊抱怨,撥電話給那個收禮的人,蹲在街頭,光明正大地對手機喊著:「練舞好累,到時候你要不認真看你就死定了!」

    台北的捷運站,班車抵達時會發出鈴響提醒民眾。瓜瓜就是在那個逼逼聲響起的時候,站在圓圓的紅色閃燈之上,說:「老實說,我們的學生時代真的蠻精彩的……」她的聲音很低,混著班車抵達的風聲,那句突然其來的話包覆在捷運站裡,我一下聽不明白,逕自拉著她隨人潮走進車廂,一邊咕噥著妳在說什麼啊……


三、
    貓找到雙聯站地下街這個地點,興高采烈地說那邊很多人練舞,還有鏡子和插座。為此,幾個分居不同縣市的人周末又齊聚台北。從台北車站順延地下街走著,沿途看到不少人在練舞,一小群一小群分佔不同的角落,一路都是時下最流行的Hip Hop,十七八歲的年紀,肢體和容顏都非常年輕。五個女孩在鏡前定好最後的pose,她們穿著有蕾絲邊的白色細肩帶,紅色短裙和深咖啡色皮靴,盯著鏡子的神情煞是鮮麗。

    我到的時候,他們已圍成一圈坐在那裡,「這好像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貓漫無頭緒地抓著頭,對我傻笑。小月盤腿坐在販賣機旁,神情有些憂鬱,瓜瓜說她在工作上遇到了麻煩。「音響呢?」我問。「等一下玲會帶過來。」小韜站起來,拍拍屁股說。

    那的確是一種,格格不入卻實在置身其中的感覺,像錯乘時光機,出來以後這世界就不記得你了。你不得不提醒自己世代的意義,我們像是一只包袱,打包後就拋入外太空,飄浮在無可理解的小宇宙裡,儘管我們距離大學畢業也不遠。

    有模有樣地佔了一方位置,等玲的音響到來,開始練習。無計可施的時候,就去觀摩十七、八歲的汗水,我們搖搖頭,知道自己沒辦法青春無敵地丟彩球、倒立或旋轉,回頭到小小的轉角排練著我們自己,跌跌撞撞地,累了的時候,就癱倒在地上。

    某一天,那個收禮物的人,邀約大家回到當年讀書的地方舉行單身派對。派對結束,我們順理成章地走到學校活動中心的地下室,找到了我們要的鏡子和插座,玲從背包裡拿出音響,我們就以為自己加入了當年登山社隔壁的流行舞蹈社,反覆練習著一首曲子,把音樂放得很大聲。

    曲子是老掉牙了,小月說她高中時的偶像就是鍾漢良:「你記得嗎?大家都叫他小太陽!」這頭銜如今搬出來,只銜接得上我們的當年。

    身體漸漸適應了繁複的動作,老實說,你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為何如此心甘情願疲於奔命?幾個人努力把時間匯集在一起,練習著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的事,偶爾跳到全身無力,茫然恍神時禁不住自問:我到底在做什麼?

    那天晚上,當大家各自收拾包包趕赴北上的夜車。我還留在學校裡,昏黃的夜燈靜靜地亮了,校園磚紅色的大道上,有學生在排戲、小孩練西洋劍,我拎著背包,默默找一個可以編舞的角落,戴起耳機,拿著登山杖胡亂揮舞著,努力填滿最後七個空白的八拍。

    偶爾,會突然停下腳步,環顧這個影響我們二十歲的學校,那一瞬間總是安靜莫名,然則自己又很清楚,心底在喧鬧。

    多年以後,為了一個原因預備群聚上台,獨自站在這裡排舞,如此輕鬆就遇見了,遙遠的校園裡的身影。沒有任何人提起當初,人們逕自延續著現在,如此真實。

    和研究所的學弟約了時間,他來校門口接我,坐在校門口等待的時候,時間悄悄延伸到不知名的盡頭。小河蜿蜒青春的山腳,於是我突然明白了,關於變與不變。


四、
    婚禮前夕,我們約好到小韜家彩排,這一次沒有人閒聊工作或八卦,因為每個人都很緊張。貓帶著做好的道具前來,和小韜坐在餐桌前趕製服裝。

    「以後再也不聽鍾漢良了。」小月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一幫人哄堂大笑。
    那場表演出乎意料地成為整個婚宴的高潮,掌聲如雷到我們以為飯店要暴動了。收禮物的新人站起來和我們擁抱,說不出口的言語哽在喉嚨裡,到底最後說了什麼也不記得了,因為當下嘴裡吐出的字和真心想的不太一樣,過去和現在失控地混淆在一起了。掌聲尾隨我們一路到座位上,一切就在那個時候結束了,玲轉頭和我說:「我渾身一直發抖……」

    很晚我才慢慢知曉,我們不知覺間似乎創造了一個新的紀元,不同於校園時代,卻依舊屬於這群人所特有的時光,它不需要完好如初,也順隨時勢所趨而有些變化,但某些東西,就是被留存下來了。

    「禮物」送出去以後,這個新興舞團坐在那裡,還沒有準備好宣布成立,已迅雷不及掩耳地解散了。我們再也無須約定集合練習,無須被重複的音符圍剿,我們的身體恢復自由,而終於回歸到正常上下班的生活了。

    婚宴以後幾天,多有人提及此事。一個月後的現在,已了無痕跡,一如當年的吃湯圓比賽或新生盃一樣。

    因為無足輕重,那些一股腦並相互擁戴的熱情,才顯得彌足珍貴。

    舞台早已煙消雲散,但傻呼呼的過程不死,因為閃閃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