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前隨手記了下來,敲字敲得很快]
[民國100年1月10號,聯合副刊]


一、
    她朗誦一連串的感謝名單給我聽,有天空、大海、小鳥、樹以及稻穗。不停地提起稻穗:「我看著它們長大,看它們一天天彎腰,看到它們如此飽滿,彎腰彎得那麼低,和那位阿嬤種田的姿勢一模一樣,就……」她每次說到感動的地方,都會埋頭遍尋卻找不到喜歡的語彙。
    「妳很少在鄉下生活這麼長一段時間喔?」我笑著。
    城市小孩點點頭,很輕很輕。
    「大自然真的好慷慨喔!從不吝惜把自己完全地拋出來。」她抬頭,突然這麼說。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喜。
    陡地竊取到我們之於接觸自然的感動,源於機會的難得。那是一種安寧自在的仰望,悄然無聲的時刻,也能望見一片藍天的崩落。

二、
    我們白天剛剛走完了錐麓古道,在古道出口,我轉頭和他說,今晚我想住在山裡。
    傻傻我們騎長長的路回家,拿了帳篷,又騎長長的路回到太魯閣。
    已經天黑了。
    峽谷的稜線在黑色的天幕裡清晰可見,立霧溪水在其間嘩啦啦嘩啦啦地,挾持無數旅行的細沙、石頭、浮游的生命和飄下的落葉……同我們一起奔騰,闃黑的夜裡,後座的我不知為何,開始唱起歌來。
    (你記得你上一次心無旁騖歌唱的模樣?)
    夜風撲面,仰頭便見星星成群,怔怔地看著自己,坐在後座的我把手張開,生生不息的風──原來有這麼多風啊!我們被山谷包起來了,夏天的山谷很涼,我愈唱愈大聲,那股衝出來的自在,快要和峽谷一樣大了,歌聲隨著山路蜿蜒,頭髮和皮膚也一起高聲歌唱。
    用山裡的空氣洗澡,髮絲上有風的尾巴。歌聲在山谷裡迴轉,仰望太魯閣的一瞬失去了準度,「啊」了一聲,一片烏黑的大石壁驀地向自己壓來,轉彎後卻又悄然退去。夏夜的山很安靜,失去光我看不清山的肌理,沒有綠色之後,心裡的綠色才跑出來。我睜大雙眼,在一點點的速度裡呼吸,用黑色膜拜天地,默聲瞻仰日光與顏色。
    沒有燕子,看不見翅膀,周遭巨大的山壁領我們飛翔,星星降落在肩上。
    我們搭起帳篷,倚在營地的亭子邊側望著,樹枝向山壁的方向伸展,上頭有小花苞,像是睡著了似的,在山裡靜靜蜷曲身子。下頭有溪水潺潺,淅瀝瀝地輕輕把帳篷托起來。
    何以如此安靜,自己也說不清楚。
    那時我才知道,兩層樓老國宅的夏天、緊迫追隨的時鐘,屬於另一個國度。
    而山裡,山裡還有人。月亮掉下來的時候,沒有聲音。

三、
    趕赴一個別館播映的紀錄片,差點遲到。看完以後,我們繞出別館,準備回家。「我想去看山。」沒有紅綠燈,他停車,說了這樣一句話。取左上一條不知名的道路,向山的方向駛去,在那個岔路口,我們遠離了家。
    雲霧在山的腰際,以極其意識流的線條繚繞,超乎於藝術本身,只因昨日一場大雨。我們隨意繞行,是不是日常的視野太狹隘或繁雜,不然為什麼眼睛離不開山?我望著遠處群山驚嘆,清朗的展望好到可以數數稜線上的樹叢,矮綠一株一株,山頂發了一層綠毛。
    我看著它們愈來愈近,再無法看清山的全貌,巨大的青綠矗立在眼前,我們來到山腳下,四、五層的水壩翻了兩翻,我下車,走石頭路下到水邊。
    坐在壩上看著水,只是看著,然後脫去鞋子,我叫了一聲,淺淺的水覆上腳丫,冰涼感從腳趾頭蔓延向全身,像是觸電,回到原本的世界,當人之所以為人。
一個男人無聲經過我們,俐落地在幾層水壩間走著,我們上岸,騎車更往上,坐在黃土之上,俯瞰那男人在水邊拉水管,水深及腰。
    一群孩子在下層戲水隱約可聽見笑聲,黑黑的皮膚、赤條條的身子。
    童年如獅子,以一種猛烈之姿向自己咆嘯。忍不住轉頭跟他說:我要下去游泳。
    我們繞過草地,沿窄窄的溪床溯行,木屐的了無彈性讓自己窒礙難行,指尖抓著石頭的縫隙,感覺心底有個小孩,歡暢地伸懶腰。跨過鬆軟的泥地,我們走到最上層的水壩。瀑布成排傾洩在自己面前,水的速度製造了風,風大鼓起衣角,我站在瀑布面前,陽光和著風,繞在自己的脖子上,鎖骨與肩膀、四肢末梢與兩頰。這裡像是古代武士練功的地方,一整片的白水不止息地沖下來了,不自覺想走到瀑布底下。我踢掉木屐,脫下短褲和外衣,冰涼的水順延身體蔓延上升,瑟縮著脖子一股作氣把身體埋入水裡,兩手撥開,划水、划水、划水……
    好開心啊,身體的毎一個毛細孔都在歡呼!
    我們在瀑布的底下划行,站在瀑布底任水流沖刷頭頂,水力太強,瀑底我們努力把頭抬起,頭髮順著水的方向,在臉上也垂掛成一道黑色的瀑布,手一撥水珠子就四濺開來,陽光底下一點也不冷。
    我在綠色的水裡,游過來又游過去,憂傷於人們為什麼必須發明游泳池。小小的水壩淺潭,大大的瀑布滑下來,包覆我們的身體,滑下下一層男人的水管工作、滑下下一層孩子的嬉鬧裡。水從指縫間刷過,流著流著,過去了就不再回來,大自然從不傷逝。

四、
    「真的好慷慨喔!從不吝惜把自己完全地拋出來。」她抬頭,突然這麼說。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喜。
    花開又花落、草除了又生、樹枝聽憑人們修剪,吝惜的是我們,是我們小氣地少有把自己完全拋出去的時刻。
    我也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想起了狹谷和水壩,這是我今夏的感謝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