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收成]


他現在正在門外敲敲打打,要釘製兩個小架子到牆上。
吃過中飯後,我就聽見前院的沙沙聲,一直有人在磨砂紙。
處理著年後到現在累積的信件,他一直在前院磨著。
我喜歡他,不停手做、勞動的聲音和身影。

謝謝他,在悲傷來襲的時刻,還能如昔生活。
我一直記得的,我們大包小包回到花蓮,
第一件事,不是回家放下行李鬆一口氣躺在沙發上,
而是巡田。
我把大背包下在機車旁,他戴著安全帽,身上還背著我的布包,
就這麼走進田裡,看望玉米和地瓜。
(年節時,他就時不時碎碎念,欸,玉米不知道會不會被鳥吃光…)

我站在那邊,看著他巡田的側影,突然覺得有力量。
他巡得專心,以致於我也忍不住走下田,
看大苗小苗,從土地裡拔高高。




新苗真的長出來了啊……
那是一個月前,和鹽寮大碉堡的管家幫手們,一起重新種下去的。
我還記得書琴在田邊唱歌祝禱玉米好的樣子,
她唱得很大聲,我跳了自己發明的祈田舞給大家看;
璇也唱了台語的下田歌,哼著哼著大家都在唱;
雲後來偷偷跟我說,因為外婆過世了,她一邊種一邊哭,
眼淚都落進了土裡,她覺得對玉米很不好意思……

土地真的很神奇,輕易就有安撫的力量。
馬鈴薯的芽鑽出來,小小粗壯的莖冒出頭,葉子是深深的綠。
兩周沒回來,草長得多了,滿地都是堅韌的生命。
我在土溝與土溝間走著,深怕不小心就踩錯,
看著巡田人關愛的側影,大大小小間雜在草群中的幼苗,
悲傷無奈突然間淡去,一股小小的平靜從地底冒出,也一起,發芽了。
天氣陰冷,就快要下雨,我們還有好多行李沒整理,
房子閒置了兩周,一切百廢待舉,
我卻在此時感到安寧,就只是,盯著玉米有漂亮弧度的尖葉。

然而,面對突然的失去,我依舊感到悲傷,
時常,我怔怔地對著角落或螢幕發愣,他在家裡進進出出,
再進來時,手上多了一桶蔬菜。
我莫名所以,也不以為意,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我跟他說:我要寫文章。他說好。
中午的時候,他默默地煮好一鍋湯麵,
走進來跟我說:想吃的時候再出來吃。
而我已經學會,把握每頓一起吃飯的時刻。
我走出房間,坐到餐桌前,
肉是媽媽寄送過來的愛;其它的,全是他種的。
知道這件事後,我也覺得,吃起來好有力氣。
那是他前一個鐘頭去公田裡採收的青花椰、蘿蔔、四季豆、玉米與萵苣。
摘回來清洗、切煮,然後貼心地探頭說:想吃再出來吃。
這一整套行為包藏了許多簡單基本的生存之道,
健康的食物養身;有意義的食物,養心,他做來是那麼輕鬆而理所當然,
而我知道,與喜歡的人一起共食,養靈。
現在已經慢慢有了習慣,在吃飯前,雙手合十,
誠摯地說,謝謝。
有時我看著他,就明白這是一種幸福,
難能可貴,我沒有悲傷的理由。

昨天早上他去學做麵包,從揉麵團開始,
這幾天便常聽到他碎念著關於麵粉、麵包的一切,
早上種完地瓜,剛冒雨出門買了電子秤回來,朋友的麵包機也在今天抵達,
他說,這樣以後如果有早餐店,
才有自己做的麵包、自己種的紅豆、自己榨的豆漿……
他念著,我轉頭看向他,那麼不可思議卻一副天經地義。

很高興,在悲傷的時候有這樣的人在身邊,
一切如常地生活,提醒人,關於土地與手的力量。

收到兩張喜歡的新年卡片,其中有一張是手工紙,
肥魚做的,小小一張,那麼誠懇可愛。
還有一幅作品,數月前去台南看她展覽出時吵著要買下來的。
那是一個人的肚子裡長出一滴很大的眼淚,眼淚裡有田、有家。
我買來送給他,他收到後,今晚做了木架要把作品放上去。
才會在前廊一直磨磨磨。
木架做好,釘上牆時不慎歪了,我們又拆下來,
我大嘆,木工真不容易啊。
心底卻驚異著,他怎麼能一邊學種田又做麵包又做木工,
累了回家,還默默煮飯。

他是寶寶,花蓮的朋友都叫他小飽,
我不好意思在花蓮朋友前叫寶寶(是他不好意思),都叫他洪小飽,
謝謝他陪在我身邊,一起建構花蓮的生活。
從溫暖的高雄回到多雨的花蓮,顯得有點不真實,
不過一年真的開始了!
早上洗了衣服和腳踏墊,安靜地掃了地,
我們以手做和勞動擺渡哀傷,就好了一些。
一年之始,謝謝山、土地以及家,
年復一年,這些物事的意義也一層深似一層。

後院的土翻了又生雜草,古茶布安的野百合種子還未灑下,
心裡掛念著想寫卻未寫的兩篇文章,
作品沒完整收尾,又多了想修改的地方。
吃飯時,我想著開工的事情,腦袋運轉著,
嘴上卻說:下回,我跟你一起去除田裡的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