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虛弱最沒有參與感的烤肉-麗江,騾驛客棧。]

一、
    全身像火在燒,深深的黑夜什麼也看不到,頭疼得厲害,我睜開眼,來不及適應黑暗,隔壁床突然被拉得好遠,小瑋正在睡,現在是幾點了?

    好冷啊,反手抱著自己的背膀。

    努力喚醒脹熱昏沉的腦袋,胡亂摸索著床沿。塑膠袋在空氣中摩擦,手探進了每一個袋子,衣物、乳液、牙膏……我知道自己正在旅行,知道自己正在發燒,在摸到頭燈時按下開關一瞬,終於看見光,我才找到布袋裡的藥包。小小的光圈在黑夜裡搖搖晃晃,頭痛欲裂之時,我一一抓出眾多藥物的名字。無聲的凌晨,一個人窸窸窣窣地忙碌,仰天喝一口涼水,嚥下旅途一個小小的意外。

    辛苦嗎?也不覺得,宿命地想著。好像遲早就該遇上的,很久以前就已經準備好了的。

    返身鑽進被窩的時候,朦朧地想著早上起床應該就好了吧!

    被身體叫醒,天將亮未亮。
    腦袋的運轉跟不上身體的反應,我翻身下床踉蹌地走在薄薄的木地板上,「伊呀──」地拉開房門,顧不得木製結構房屋在清晨的碰碰作響,我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下樓,直奔廁所。

    俐索地脫下褲子,圍抱兩膝,腹部的不適終於得到了解放,就在我鬆了一口氣站起來的同時,還沒站穩,一陣天旋地轉,來不及反應,身體將我扳轉了一個面,我趴在沖水的氣閥前,感覺內裡有東西衝上來,開始嘔吐。穢物嘩啦啦地從嘴裡傾瀉而出,我想不起來昨晚到底吃了什麼?我站不起來,只能蹲在那裡乾嘔,努力叫喚清明的意識,才發現此刻大腦發揮不了任何作用,身體任隨嘔吐的衝動前俯後仰,等到我覺得已經吐到了盡頭,胃裡什麼都沒有了,一陣腹絞,又立馬跨蹲在便池兩側,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洩下了一道細細的水流。

我喘著氣,扶著廁所的牆,白色磁磚的冰冷傳到手心,也不想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了,昨夜的光和冷靜都離我遠去,用僅存的意志扳著樓梯扶手,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拉起棉被蓋住身體,沒有任何奢求,只願下次醒來世界一切如常。


二、
    夠了,幾天來我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廁所裡!這客棧每晚都會有熱鬧非凡的晚餐,來自四面八方的旅人們會齊聚大廳,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討論明天誰做大盤雞、不然後天就吃新疆抓飯好了;眾聲喧嘩之時,筷子在空中不客氣地擦肩交手……我在床上想像這些場景,在心底厭恨那些腸胃健康的人。偶爾坐在一旁吃著白粥,有人端著一個滿溢的碗來到跟前關心,不意外看到我的白眼,他隨即附以哈哈大笑。客棧的好傢伙們都愛耍嘴皮子:「真好吃啊!」、「喲,怎地有人坐在角落不來啊?」、「吃不到真是太可惜了……」小瑋憂心忡忡地拉著我的衣角:「真不看醫生啊?」我沒有回應,每天只吃鰻頭和白粥,再有多的就是喝稀釋過的運動飲料,這並不難。

    身體罷工的時候,你才發現生活難過,你開始學會珍惜生存必然的需求,簡單如吃飯睡覺洗澡這些小事。

    已經三天沒有洗澡了。

    我鼓勵自己在炎熱的午後洗個熱水澡。從大背包裡掏出毛巾和衣物,昏沉沉下樓,走進公共澡間,扭開蓮蓬頭。冰涼的水珠濺起,我嚇退了出來,只是呆愣著,直到水蒸氣把浴室烘得熱騰騰了,才進去脫衣服。熱水沖著發冷的身體,感受世界僅存的溫暖,但很快地,身體就比熱水更熱了,頭好重,順著水流的方向直直往下掉,腳撐不住身體,熱水再蒸騰也沒有用。

    我從沒有、從沒有洗過這麼艱難的一次澡。

    抓緊時間在關熱水之時換上乾淨的衣褲,從洗澡間走出來,皮膚上還有餘溫,在心底為自己拍手,像完成了一件艱鉅的任務──洗澡不容易啊!我被迫回歸到生存能力的評估上,在蒼白貧乏的幾種條件面前,才知覺尋常生活的輕巧。


三、
    終於放棄自動復原的想望,在小瑋和客棧負責人阿依娜的陪同之下,到麗江市立醫院看病。

    阿依娜是熟人熟路了,在櫃台掛完號後,拉著我進診間:「沒事,等一下就好了。」我疑惑地看著小瑋,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非要擠在小小一間看診室裡,沒人坐診間外那一排椅子?幾分鐘後有位大叔進來,一步跨站到我們前面,阿依娜不客氣地拉著我又站到前邊去,才知道原來我在排隊。發燒的人需自行量體溫,阿依娜帶我轉到一個小窗口要了一支體溫計。

    「十塊錢。」窗口的人跟我說。
    「啊?」我一時無法反應。
    「押金十塊錢!」窗口的人說話沒有溫度。

    急性腸胃炎,醫生說要輸液(吊點滴),小瑋留下陪我,阿依娜殷殷交代了幾句,便先走了。高朋滿座的輸液室裡,護士小姐拿了三瓶點滴過來。「……要輸這麼多啊?」小瑋怔怔地問。護士小姐沒說話,放眼望去人人皆有兩三瓶,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漫長的輸液時程,對邊三個男人的煙圈緩緩直上,我嗆得難受極,偷偷和小瑋說:「他們在抽菸欸……」小瑋笑得無奈,暗指牆上的禁菸標誌:「剛在看診室外就有人抽菸啊,我已經傻眼一次了。」我們用小小的音量對話,不確定是不是常態,也造就了沒出聲喝阻的理由。我盯著煙霧繚繞的輸液室,心裡有一些委屈,說服自己應該見怪不怪,心裡卻升起一種奇異的相對性:關於島嶼醫療體系的完整與周全。

    三個多小時的輸液,近午夜,隔壁座一個年輕女孩見自己點滴瓶裡的藥液所剩無幾,陪伴她的朋友卻沒按下服務鈴,兩人討論著該如何拔起針頭,在我和小瑋瞪大的四隻眼睛下,那朋友半嬉鬧半鎮定地站起來,用一種大刀闊斧的氣勢把針頭從手背一把抽出,年輕女孩害怕地緊閉著雙眼,倒抽一口氣,再張開眼的時候,看見朋友手中的針頭,兩人哈哈大笑,我在一旁驚得說不出話。

    年輕女孩走了之後,輸液室便剩下我們一組人了,身體儘管難受,多少因為新鮮感和殊異的醫院文化,而稍稍轉移了注意力,這趟看病行因此顯得有趣。走出醫院前,我又去廁所報到一次,午夜子時小瑋陪著我走回客棧,摀著肚子緩慢地走,又像完成一樁偉大任務。


四、
    開始恢復食慾,一點一點,慢慢地。關於身體的覺醒。

    客棧一樣每天都有豐盛的晚餐,大病初癒不能吃鹹重的口味,我也怕極了吃什麼吐什麼的回憶,持續吃白粥和饅頭度日,阿依娜會偷偷端一碗紅薯到我跟前,像捧著一個神秘禮物。

    慾望像小偷,露出面罩下的眼睛。這天小瑋約我到麗江郊外走走,還細心地帶了兩顆白饅頭。中午因緣際會在農家吃飯,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農家做了炒火腿、炒土豆(馬鈴薯)絲、荷包蛋、還有一大碗蔬菜湯。我直勾勾盯著那些簡單的菜,心裡想著如果我能吃該有多好啊……大概因為神情太直接,小瑋笑了出來,說:「好啦,妳可以夾一片肉。」我興高采烈地夾了火腿肉,又偷偷夾了幾根土豆絲,撕開我的白饅頭,放進去夾好,咬下去時,火腿肉的鹹味在嘴裡漾開,雙眼瞪得老大閃出了光芒:「真的──好、好、吃、喔!」我小聲喊著。原來有肉吃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原來食物有味道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幾乎要站起來表揚我的火腿土豆鰻頭了,我絕對不會忘了這顆饅頭的!後來就不顧一切了,慾望從谷裡深深湧上,菜其實非常簡單,此時此刻卻比任何一頓飯都來得更吸引我,又偷吃了幾條土豆絲,還忍不住夾了大碗湯裡我不喜歡的苦菜,也許是很多天沒有正常飲食了,想不到青菜竟是這麼好吃的東西……小瑋無奈地看著我:「不能吃太多。」承認自己有些失控,因為麻痺無感的味覺突然被喚醒,你感覺身體細細的變化,興味無比地觀察自己好久不見的食欲。那不只是單純的飢餓,而是對煮熟食物的本身感到驚喜和嘆服,唯此刻我對味覺如此敏銳,裹腹要緊,但食物的意義卻勝於所有。無法遏止自己看菜的眼神,我把帽沿壓得很低,這樣可以肆無忌憚地盯著那顆荷包蛋。

    那頓中餐並沒有吃完,其他人對剩菜的毫不留心與我的戀戀不捨大相逕庭,幾乎是乾巴巴地望著那盤殘剩的土豆絲,近乎心痛地離去。

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盤土豆絲,捨不得的,終究不會是你的。也記得後來小瑋說其實農家飯並不怎麼好吃,燒飯的女人出門接孩子去了,那頓飯是男人慢吞吞七手八腳才完成的。

    但沒有人知道我在海浪一般的食欲裡漂浮得太久,看見活著的光如同看見陸地,如此欣喜於身體能自然產生飽腹之欲。

    這就是人生最珍貴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