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田裡,為花生除草。
清早六點,是有些晚了,太陽很大,影子還斜斜的,
我騎著單車,戴著剛來花蓮那年夏天買的大草帽,
提袋裡裝著昨天準備好的水果盒、冰紅茶、花生口味的小飽麵包。
蹲下來,開始工作。
我們蹲著,一點一點前進,挑撿不是花生的草莖,一把一把割下。
中央山脈很綠,就像一早從山屋裡走出來,打包好準備出發的稜線。
我突然,覺得爬山的人,應該都會喜歡農事。
就像清早出發走路一樣,田裡的人也是清早就工作,
褲管會被濺濕,草尖的露水隨陽光露臉而慢慢蒸發。
小飽喜歡用鐮刀,我喜歡用剪刀,
我們嘗試不除根,等草長到比花生高一點,才動工除草。
花生與草群一起競相生長,才是周全的土地,
我喜歡看它們努力長大的樣子,除草到一半,突然說:「花生你真厲害!」
我們邊割草邊聊天,每天有不同的話題,
昨天聊菜鋪子,今天聊日劇和淡定紅茶。
一個小時過去,走到田邊打開水果盒,冰冰的蓮霧會變身成人間美味。
就這樣吃一點、做一點、喝一點、做一點,
三個小時過去,四攏的草才除了一半。
我們蹲在田的尾巴,紅茶已經見底,他站起來,望向生機勃勃的田野。



收音機此時播放了一曲蘇打綠的小情歌。
我也站起來,世界很安靜,卻突然,恍如隔世。

那時我還在台南成大客家中心做專案助理,每天都要進出辦公室。
白天的辦公室,總有太多半路殺出來的事務或電話干擾工作,
以致於我愈來愈晚進辦公室。
我會踱進辦公室,多半是為了總幹事先生的叮嚀:
「虫鳳,你的便當要冷掉了啦!」
終究到最後,我喜歡上在傍晚進辦公室,然後一個人在電腦前作業。
在大家都下班後,我會隨機播放音樂,那時蘇打綠「小情歌」正紅,
我於是聽了很多遍(聽很多遍還是不知道青峰在唱什麼)
就是在那樣的氛圍下,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裡,只開一盞日光燈,
電腦螢幕的光很亮,我要整理的文件、採訪稿也很多。
通常我會在八點離開,隨後去街上覓食。

如今我站在田裡,聽見小情歌,中央山脈腰際的雲朵很可愛,
花生的草還有大半,遠處有前陣子剛剛栽下的地瓜苗和糯玉米,
中間的地瓜田長滿了咸豐草和鬼針草,地瓜怎麼也長不大,
我們已經沒有心力去處理,田裡還有太多的事要做。
衣服要洗、地要掃、棉被要曬、後院的草要除、育好的黑豆待種、
最後一株絲瓜苗在前陣子連日大雨中被非洲大蝸牛成功殲滅,
好不容易搭起來的棚架,卻什麼也沒有攀爬上。
生活更瑣碎、更煩心、更困難重重,
可是,怎麼同樣的歌,曾經幽暗昏黃,
而今聽來,卻陽光明媚。

我翻起帽沿,看著中央山脈,恍如隔世。
事實上,這辦公室生活前前後後加起來甚至不到一年,
如果不是世界安靜的同時,突然聽見同一首歌,我根本不會想起。

世界何以突然安靜?
事實上,世界一直都不吵吧,是人心喧鬧。
你突然明白,世界是反的。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小飽。
昨天吃飯到一半,他突然說了一句:「世界都反了。」
我聽不懂,他解釋,
從前慣行農法是好的,現在要用自然農法;
從前都會生活是好的,現在要下鄉;
從前機器生產是好的,現在強調手工;
他講了一串的從前……現在……、從前……現在……,
我聽一聽,感覺好像,世界真的是反了。

反了。我站在田邊,想起了過去的辦公室,台南夜食的生活,
那是我最喜歡的城市,卻因為閉鎖地活著,台南也不台南了。
如今我站在花蓮小小平和村的田間,
彎著腰、蹲下了,
才在天生天養的花生群間,才在雜草與作物的爭相長大中,
慢慢學會,看天吃飯,或
與天運行。

陽光很好,花生們大大張開它們的葉子,深深的綠色表示它們身體強壯。
我想起前一日黃昏,我們也是這樣蹲在草叢裡匍匐前進,
花生的花開以後終就會落下,落進了土裡就長出了豆莢,
一邊除著一邊想,「落花生」這名字取得真好。
我彷彿看見花生的慢動作,黃色的花落下,生根,
與雜草共享養分,用盡所有的力氣,
然後繁衍出一顆又一顆的果子。
生生不息的土地啊,這些通過種種考驗所存留下來的成果,
就是祢最寬厚的餽贈。



                                                    [花生與雜草叢生]


除著草,我們緩慢前行,
這一片別人大方出借的田,不肥沃的田,
我們養它,並從它的身體裡學習到一些什麼。
疲累孤單的時候,小飽也疑惑這不幫人養地麼?
可是,就是因為必須要養地,我們才得以實驗、見證土地的虛弱與堅強。
做農看似與大自然親密無間,可是人類的發展似乎永遠在對抗自然。
一不小心,農業就是地球最親密而緩慢的殺手。
我們沒有條件能擁有一片自己的地,能遇上一畝田已是天賜良緣,
不強求、不計較,我才發現,享受過程的專心致志能為自己締造多少快樂。

夕陽落山,天光漸漸消失的同時,蚊群也出來了,
我不時揮舞雙手趕蚊,一面冀求趕緊把手邊這攏除完,
動作加快,卻愈形混亂。
小飽在後面突然說了一句:「花生關起來了。」
我沉浸在晦暗不明的光線裡,瞇著眼剪草又防蚊,心緒雜亂。
「花生關起來了!」小飽又說了一次。
「啊?」這一次,我聽見了。
我站起來,才發現天黑之前,何以我辨識花生與雜草如此吃力。
因為,花生真的關起來了……我看不到花生大大張開的圓葉,
花生的葉瓣隨著天色漸暗逐漸闔上,如同眼睛。
「花生關起來了!」我驚呼,睜大雙眼。
走在田溝裡,仔細檢視,果真是每一株花生都闔上葉子,
像是說好了一般。
不可思議,我抬頭望著天色,「它們要睡覺了嗎?」
終於意識到不該趕進度只想著把這一攏做完,
光線不夠、蚊蟲繁多、心神不寧一點也無法做好事,
不管你做到哪裡,天黑就該收工,
個人意志也須配合環境,與‧天‧運‧行。

我們於是收工,走在花生田間,一攏攏休息睡著的花生裡。
如此支微末節,它如此教導我們許多事。
那些生活裡最天經地義的小事。
日落而息,不為工作而瘋狂加班,與環境相呼應並照顧身心。
不壓縮時間來發展欲望,自己才會健康又平靜。
當自己好了,環境才會更好,天與人是這樣相互影響的。

原來如此。

與大家分享,花生關起來的秘密。
對農人來說,這根本不足為奇。
如同那年蘇打綠的小情歌對年輕世代而言一點不足道。
對我來說,關起來的花生、與田間裡聽見這首歌,
卻是這一天最大的禮物。

希望活動力滿滿的夏天,我們都還能努力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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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家 &小飽